关于养鸡的唱和 作者:陈裕新 蒙雨小君推荐,读到季子君的佳作,很是高兴。我等这把年纪,按照老杜的说法,已是“(访旧)半为鬼”的人了,得此行云流水之文气所助,纵然青春不能常在,也可以多些老曹说的“盈缩之期,不但在天”的信心。 公余养鸡,自得其乐,娓娓道来,又让读者感受当地“投资环境”,所以趣味悠长,波及“老远八厢”,令人好生羡慕。 然而社区的干部和保安都苦口婆心地告知并坚持不懈地执行我城居民不得在市区养鸡的规定,言出法随,无论公母。因此之故,有心效仿英雄,也无用武之地,失去了检验真理的实践机会,只能纸上谈鸡,聊以弥补。 国人自古以来不但对美好生活充满向往,而且把向往的内容也作了具体而微的描述——首先要求“五谷丰登”,然后要求“六畜兴旺”,也就是不但能吃饱,而且还能吃好。两千多年前,孟子游说梁惠王时,就坚定地认为,要多养鸡多养猪,王道就是让七十岁的人也能够喝鸡汤吃肉圆,且有丝绸衣服穿,有《孟子·梁惠王章句上》可资证明。 推想起来,那时油水稀少,主要供应权贵。家里有点荤腥,先要供应正劳力,因而肯定普遍存在歧视和虐待失去劳动力的老人的行为。恐怕孔孟有此感受,所以很强调以孝治天下。因此但我们不能指责务实而不敬老的古人,只能从古人古话中认识到养鸡事业的历史悠久和意义重大。 “五谷”首先是稻谷和小麦,其他三种似乎是大豆小米高粱,不包括玉米。杭州人把玉米叫做“六谷”,爆米花叫做“六谷胖”,其实倒是尊重先来后到的历史事实的品行使然,很有历史唯物主义精神哦。 国人对“六畜”的排序认定则完全达成一致,就是猪牛马羊鸡狗,几千年下来也没有什么变动。当然,六畜们深谙排名不分先后的道理,一向不予以计较谁前谁后。问题是六畜各有其主,如今连孙悟空西门庆都有故里之争,若是养鸡人对于养猪户有些不满,我倒觉得应该分解一番,以利和谐稳定。 很可能,这个排列顺序是根据六畜们能够提供的热量也就是单位重量或体积之油脂出产多寡而定下的。别看现在的女人视油脂如毒蛇猛兽,避之唯恐不及,从前,这是受到她们“高度重视”的。远的不说,问问那些曾经小心翼翼保管过油票和肉票的主妇即可。 拥有特别地位的人对油水也很爱好,但是问不出缘由,问了白问。 鸡在六畜中体型最小,排位却在狗之前,有没有搞错?想来古人应该有所考量——狗身上全是精肉,类似肌肉男,油脂产量最低,所以只能忝居末席了。 何况,“狼是狗的本家”,有此社会关系,所以“狼心”总是连着“狗肺”,连今天的狗崽子也不能免。排名在六畜之最后,不算冤枉。 总之鸡不能和猪那样名登榜首,事出有因。 狗有狂犬病,鸡有禽流感,羊有羊癫疯,牛有疯牛病。马最强健,却爱尥蹶子,连玉帝也怕,不得不设立弼马温的岗位。 猪的情绪最稳定,也就是最好管理,最不会闯祸,更不会闹事,吃饱了就睡,所以不但理所当然地排列首位,还能够享受可以进入寻常百姓家与人共卧同一个屋檐之下的特别待遇。直到今天,吾人书写“家”字,依然就是人家屋顶之下有猪安卧的象形。 长久以来,传媒对要人之报道,最讲究排名先后,使我深受教育,竟然举一反二地试析于动植物,见笑于诸位资深“媒”人了,哈哈。 杭州人也很喜欢吃鸡。经验丰富的食客说,最好吃的部位不是鸡腿,也不是鸡胸,而是“飞叫跳”,也就是鸡翅、鸡头和鸡爪,好比鱼身上最好吃的部位是鱼鳍(又叫划水)、鱼唇和鱼尾一样。 《红楼梦》里面美食多,很多是鸡的贡献。“茄鲞”可谓著名的凤姐招牌菜,制作过程相当复杂。焦炸鸡骨头下酒是薛蟠的凶婆娘夏金桂的最爱,做起来似乎比较简单。“鸡皮酸笋唐”喝了可以醒酒,有怡红公子贾宝玉可以证明。可惜我没有找到亲自尝过的人物,书上也没有说明用冬笋还是春笋或者笋干。 “飞叫跳”倒是从小认识。 最初以为这玩意儿真的不能吃,因为大人说了,小孩子吃了鸡爪要撕破书的。后来看见大人们吃得有味,疑惑,难道大人就有不撕破书的抵抗力了?甚至还以为这是骗骗孩子的托词。 等到自己做了大人,肉票禽蛋票紧张,把鸡腿留给孩子而自己啃鸡头鸡脚时,才悟到有些欺骗的是必要的,有时还是重要的。 再等到后来,有了些闲暇,月底也有了些余款,可以做些尝试了,这才体会到“飞叫跳”的不同凡响。 那种滋味,深藏于骨头缝里,需要手指、口唇、牙齿和舌尖统一调配,协同努力,才能搜索得到。前人论赏画六法,其二是“骨法用笔”,想必有此经历,或者体会——此话纯属猜测,毫无理论和事实为依据,不可当真。 不知当地政府有否阉鸡的条文? 阉就是去势,其技术各国都有。阉过的公鸡,风采几乎保持不变,但不会打鸣,也不会“打水”,因此既不会扰邻,也不会妨主,更不会同室操戈,尤其不会满院非礼。 阉鸡的肉味鲜美之极。以前过年才能吃到。除夕必然做成“白斩鸡”,余下的可供浸制“虾油鸡”。也可加工为“鲞扣鸡”。或者以“花椒盐”连毛腌制用稻草裹好挂在廊檐下成为“风鸡”。无论哪种端上桌来,总是味冠全席。可惜近年以来,已经难觅其踪影。春节前农贸市场偶有供应,但价格令人肉痛。 以前也曾目睹去势的操作过程。术者以一带长柄的网兜网住小公鸡,抓在左手掌中,以两指固定鸡爪,一指拨开翅膀,右手持刻字刀模样的利刃,轻轻一切,于腋下开一小口。又以一带细柄的绳套伸进鸡的腹腔,先后勾出两颗“腰子”,其实是睾丸,白白的,摘除之,就算大功告成。不缝合。也无感染的风险。 这等功夫,完全是时下微创手术之楷模,绝对不是雕虫小技。试读《三国演义》第七十八回,便知此乃神医华佗《青囊书》所传,无怪医疗事故罕见而医患关系良好。鸡“腰子”可以免费拿去浸泡药酒,继续为有需要的人民服务。 眼下肉票和禽蛋票早已作古,“毛鸡肉价钿”的老话也不再可靠。但是“物以稀为贵”的原则还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养殖场的鸡多了,几乎无人问津。真正的放养鸡,真如凤毛麟角。所以,“飞叫跳”也很受株连。有次听到某位业内人士说鸡吃的饲料如何如何,鸡站的笼子如何如何,之后,胃口一落千丈。 由此产生的另外一个损失是“炒时件”从家庭菜单上消失。 “时件”其实是“四件”,杭州人也讲究忌讳,因而修改发音,避免人我蒙受不吉利。那“四件”就是心肝肠胃四种内脏。那时没有医家告诫其中胆固醇多。 把鸡杀倒放血,烫水拔毛,开膛取出,洗净切片,以玉绿色的雪里蕻腌菜、玉白色的冬笋片以及玉黄色的像豆腐干片下油锅急火快炒,加酒加盐,盖锅略滚,装盘上桌,那鲜味足以打击一大片,以致杯盘狼藉,连饭锅也为之一空。 对鸡的颂歌和贬词都很不少。 按照流行的套路,文艺批评之际,美言大约要占99%,末尾捎带一笔希望如何如何,算是“微词”。然而六畜包括鸡们对于人的褒贬从不置可否,因此唱和之际,有些放胆,不顾褒贬对冲,近于“旗杆上绑鸡毛——好大的掸(胆)”了。 且按照惯例先说赞美的言论吧。 古人说,鸡在啄食之际,总是呼朋唤友,共进三餐,以及点心,这是仁义。遇见强敌如老鹰捉小鸡时,家长尤其是母鸡们会拼死抗争,这是勇烈。每天拂晓,引吭高歌,准点报时,这是诚信。评价很高了吧。 鸡鸣入诗,也古已有之。《诗经》里就有不少。 《君子于役》说“鸡栖于埘,日之夕矣”,作为比兴,很自然地引出女人对男人天黑了还没有回来的埋怨。鸡有鸡盲眼,黄昏时都知道赶快回到栖息地。人也没有夜视眼,当时也没有路灯和手电,摸黑夜行危险很多,埋怨确实有理。 《风雨》则以“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表达两情相悦,不以环境好坏为转移,如同阴雨天鸡鸣照常进行,则人生于世,两情若在久长时,也不会因为逆境而改变心意,尽管很有些凄美。 老曹就是曹操,近来对他的陵墓真伪争论不休。攻之者说非,辩之者说是,倒象此公手握重兵而作诗“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以表明他也反战。毕竟,鸡是要人来养的,战争把人都杀光了,当然没有鸡鸣可闻了。 唐宋之际,诗中的鸡更加多了,比比皆是。孟浩然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说明唐朝人接待客人的食谱里,有鸡肉。陆放翁的“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待客足鸡豚”,说明宋朝人待客的菜肴,也有鸡肉,都令人向往。 然而,对鸡的光辉形象有害的反动言论也相当之多。 “拿鸡毛当令箭”,明摆着说鸡的地位低贱。因此“鸡毛蒜皮”也就无足挂齿了。 “鸡飞狗跳”和“鸡犬不宁”虽然都是被动的,但也充分说明鸡们总是或者经常处境可怜。 “宁为鸡首不为牛后”多少维护了一点鸡的自尊。 “杀鸡何须用牛刀”,极其别有用心地贬低了鸡的自尊。 “杀鸡儆猴”则将这点自尊击为齑粉。 “小肚鸡肠”更把这点自尊化为可笑。 至于“鸡奸”“鸡巴”之类,纯属呆霸王薛蟠们的恶习和粗口,却让鸡来承担骂名。 代人受过,明末袁氏“叛国通敌”、民中张氏“坐不抵抗”,先后查明真相昭雪平反,而鸡却一直不断地将骂名承受下去。 斗鸡之风,流传至今。 曹植有《斗鸡》诗,一句“悍目发朱光”,真把杀红眼的状态描述净尽。 王勃在完成《滕王阁序》前,写过《檄英王鸡》,唐高宗认为讥刺权贵,遭到扫地出门的待遇。 唐玄宗是个狂热的斗鸡爱好者,竟“选六军小儿五百人”供职“鸡坊”,其首领贾昌,年十三,号称“神鸡童”,父死,得到皇家付钱办丧事的待遇。 杭州人也会用鸡造句来指桑骂槐。 说人假客气,叫做“杀鸡问客”。 客人来访,主人如果杀鸡待客,那是隆重的礼节。如果诚心要隆重,不会问客人的意见。如果问客人想不想吃鸡,表面上很尊敬,其实拿准了客人的“客气”装腔作势。客人肯定说免了免了,主人的鸡也就不真杀了。这就是“客气客气,没得落去”的由来。 说人办事情一塌糊涂,例如闹出人命还要把坏事变好事的豆腐渣工程,叫做“烂搪鸡污”。 正常鸡粪是成形的,气味尚可,如果进食虫子过多,蛋白质没有充分消化,粪便就会稀薄而恶臭,再行涂抹(搪)的话,实在令人不堪忍受。 说人有气无力,没精打采,则曰“瘟鸡笃头”。 《说文》解释“笃”的意思是“马行顿迟”。所以这个字是带着马的。或者是马在竹林走动时小心翼翼,以免被毛笋扎了马蹄的象形吧。 推广到人,大约因为正人君子说话行事总是慢悠悠的,经常需要研究研究的,因此好人也得到这个字的照顾。“笃诚君子”,就是靠得牢的人士,尽管能让人感觉其走路或者办事速度较慢,依稀还保留着“顿迟”的味道。 人到病情危重时,称“病笃”,则又回到“举止迟疑行动缓慢”的本来意义了。问题在于杭州人历来不很养马,所以只拿鸡来比方。病得厉害之时,人头如果像瘟鸡的头那样耷拉下来了,也就很不行了。 | |
裕新吾兄,久违了。 看见“唱和”,欣喜不已。要叙旧,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反正新网高张,来日方长,咱们先公后私,先就“唱和”中的问题说几句。 西方盛行保护动物。实际上其中不能自圆其说的东西很多。例如,对人类生存贡献最大的家禽家畜之中,除了马和近年来流行的猪以外,别的大致都不在保护范围之中。 所以你问:“不知当地政府有否阉鸡的条文?” 答案是:没有。 老兄文章一如既往的流丽厚重,显示深厚生活基础。说到阉鸡这样的冷门,也洋洋洒洒,毫不滞涩: “阉就是去势,其技术各国都有。阉过的公鸡,风采几乎保持不变,但不会打鸣,也不会“打水”,因此既不会扰邻,也不会妨主,更不会同室操戈,尤其不会满院非礼。 “阉鸡的肉味鲜美之极。以前过年才能吃到。除夕必然做成“白斩鸡”,余下的可供浸制“虾油鸡”。也可加工为“鲞扣鸡”。或者以“花椒盐”连毛腌制用稻草裹好挂在廊檐下成为 “风鸡”。无论哪种端上桌来,总是味冠全席。可惜近年以来,已经难觅其踪影。春节前农贸市场偶有供应,但价格令人肉痛。 “以前也曾目睹去势的操作过程。术者以一带长柄的网兜网住小公鸡,抓在左手掌中,以两指固定鸡爪,一指拨开翅膀,右手持刻字刀模样的利刃,轻轻一切,于腋下开一小口。又以一带细柄的绳套伸进鸡的腹腔,先后勾出两颗“腰子”,其实是睾丸,白白的,摘除之,就算大功告成。不缝合。也无感染的风险。 “这等功夫,完全是时下微创手术之楷模,绝对不是雕虫小技。试读《三国演义》第七十八回,便知此乃神医华佗《青囊书》所传,无怪医疗事故罕见而医患关系良好。鸡“腰子”可以免费拿去浸泡药酒,继续为有需要的人民服务。” 不瞒老兄,那时我养了二十几只母鸡,到她们集体进入青春期的时候,才开始后悔。因为一旦她们生起蛋来,我势必需要不断恳求朋友邻居笑纳鸡蛋,不论远近还得送货上门。这不但不是生意经,而且也不是很健康的生活。这时我对养鸡事业有了进一步认识,知道公鸡阉割(caponizing)不难。于是想到,下次养鸡,公母一定要兼顾,而且多养公鸡少养母鸡。母鸡可以保留较长时间,公鸡到时候一律阉了备用,稍大一点就可以陆续杀了上桌。
传上一张照片,这是这里可以买到的整套介绍阉鸡手术的书,加上光盘、工具,一共52美金。不必申请政府许可,就可以做一位执业阉鸡师(杭州可能用“佬”字)了。 等到那些母鸡一起魂归众香国,我开始研究是不是要像那时想过的那样再养一批公鸡和母鸡的时候,少小时候心目中“阉鸡佬”的形象鲜明起来。除了老兄描述的技术细节之外,我还想到阉鸡佬的形象:面黑无须,身穿藏青厚土布半长衫,背一个老兄所说的长柄网兜,缓步行走街坊,目光总在地面扫描,口中用某地方言吆喝……。 嗨,大丈夫在世,这样的事情我是做不来的! 这就是现在我只种花种菜没有养鸡的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