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里的革命运动
新中国成立以来,不断地有政治运动,而多次政治运动的经验告诉人们,一些被定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人总是要准备接受批判。1951年的“三反运动”不算,1955年的“肃清反革命运动”,也不完全是对着知识分子。但是1951年批判电影《武训传》,1952年大学里的“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运动”、1954年的“批判俞平伯”、1955年的“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1957年的“反右派斗争”、到1958年的“双反交心运动——拔白旗”,都是针对知识分子的。到了1958年的大跃进,其实也是政治运动,不过不是“与人斗”,而是“与天斗”,结果迎来了艰苦的三年困难时期。到了1964年,全国在农村开展“四清运动”。1965年批判电影中的资产阶级人性论,接着就迎来了轰轰烈烈的“触及灵魂”的长达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从党内斗争,连带着冲击知识分子,冲击中国的传统文化。
我在1954年参加工作,是一所中学的老师,曾经参加过1955年的肃清反革命运动,1957年的反右派斗争,1958年的“双反交心运动”;也经历了“大跃进”中的大炼钢铁和深翻土地运动,度过三年困难时期的艰苦生活。在反右派斗争中,我们学校给十几个教师戴上了“右派”帽子。对一些认为有政治历史问题的人,再加上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我所在的学校里的反右派斗争给我的印象深刻,后来在1958年的“双反交心运动中”,主要是清理和批判知识分子中的资产阶级思想,当时叫做“给走白专道路的人‘拔白旗’”。当时北京市曾经进行过一次‘拔白旗’”取得成绩的展览。北京大学被当成典型示范的学校,我丈夫被批判的材料成了北京大学“拔白旗”的成绩出现在展览会上。我们学校组织参观的时候,我看见了有关他的批判材料被当作典型事例在醒目的地方展示着,心里十分难过。此后,我们学校在校内搞了一次小型展览。领导从语文课本的内容、教师的讲课以及批改作业的批语中找问题。领导认为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有小资产阶级情调,而语文组的教师王某讲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的时候,过分渲染小资产阶级情调;我批改的一篇作文的批语,也被说成是犯有 “见物不见人”,只注意写作特点,不重视思想教育的错误。于是,学校把对王某的批判文章和我在学生作文上的批语,放在校内图书馆公开展览出来。经历了这些政治运动,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有问题。所以后来经常阅读毛泽东的《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在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这些著作。因为在这些著作里,比较多地讲到知识分子的情况和问题。我想从这些著作里寻找出自己能够适应新社会生活的道路。读了毛主席的著作,第一,我承认我是旧社会来的普通知识分子;第二,我出身非劳动人民家庭,又是在解放前受的资产阶级教育(虽然不是完整的资产阶级教育,但是,1949年就是区分是否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一条界线)。因此,我承认我是属于没有改造好的有资产阶级思想的知识分子。
1964年,学校派我参加农村的“四清运动”。地点在海淀区的“东升公社”。参加“四清”的人,在农村要做到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我知道,让我参加四清运动,是在考验我,是给我一个改造思想的机会。在运动中表现好,我会回到学校继续工作,表现不好,就说不定我会被调到什么地方去了。
东升公社在五道口,东升公社有个“北太平庄生产大队”,北太平庄生产大队下属有一个黄亭子生产小队。“黄亭子生产小队”的地点就在北京医学院附属第三医院附近。当时,这个医院的南部是属于黄亭子生产小队的一片农田,主要是以种蔬菜为主,产品供应北京市民食用。“四清工作队” 的成员来自北京市的各个机关单位,有北京市的干部,也有解放军,有像我这样的中学教师。我所在的“四清工作队”的组长就是一位解放军;他的名字有些特别,叫艾亨基。他分配我住在生产小队的一间办公室里,旁边有一间比较大一点的屋子里,住着生产小队监管的一些地、富分子。我以“四清工作队”成员的身份住在生产队办公室里,隔壁房间就是地、富分子,是阶级敌人。这两间房子周围都是农田,如果他们真的要造起反来,几个人合起来对付我一个人,我就没命了。我真的有些害怕,但是,我又不能违背“四清工作队”组长给我的安排;既然是革命工作,怎么能挑三拣四?到了晚上,在一盏昏暗的灯光下躺着发呆,好长一段时间不能入睡。
每天要到农民家里吃“派饭”。到吃晚饭的时候,我从办公室出来,沿着田埂走到农民家里去吃饭。
我没有想到北京郊区的农民这么喜欢吃羊肉。他们自己养羊,自己杀了羊吃羊肉,还炼出羊油。羊油的腥膻味儿很重,用羊油炒出来的菜我简直无法下咽,但是也要耐着性子装着无所谓的样子认真地吃下去。吃完饭不能立刻就走,还要和农民一起聊一会儿天。等到从农民家里出来,天已经很黑,我一个人打着手电筒,准备返回我的住处。菜地里漆黑一片,寂静无声。我在手电筒的微弱的灯光指引下,一脚高一脚低地在田埂上走着,止不住的心跳。
我也曾经和农民“同住”,记不清有几天,我是住在农民家里,和她们同在一个炕上睡觉。记得这户农民家的大炕占了房间的一半,是用土坯垒的,大炕上面铺一张大席子,睡觉的时候几个人都是头朝炕沿并排躺着。我感到最不习惯的是房间里都是妇女,都已经躺下,还有男人进来坐在炕沿上聊天。
白天,要和农民“同劳动”。在菜地里薅草(除掉杂草)是一件辛苦的工作,手里拿着薅锄,蹲在地里,一边薅草,一边往前挪动。走完一趟,就站不起来,站起来也直不起腰来。有一次,是冬天。在一个场院里的角落,堆放着像一座小山一样的冻起来的粪肥。我和农民一样拿着一把长柄铁锹,和他们一起干活。农民手劲儿很大,他们一锹下去,就可以铲起一大块粪肥,我却连一小块冰碴也铲不起来。这时,我发现许多农民都扶着铁锹看着我笑。
后来,工作队的组长让我做一些抄写文字的工作,就是“访贫问苦”,把了解到的各家各户的历史情况记录在一个本子上,用黑墨水抄写一式三份。据说要建立农村的阶级档案,把我写出来的这些东西交给不同级别的领导部门保存。
最后,在我离开工作组的时候,谈了自己改造思想的体会。回到学校,仍然留下来做我的教学工作,一直到“文革”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