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信誓旦旦地对朋友们说： 我厌倦了在家当主妇的日子， 我要象从前一样离开家， 去当我的职业女性。 每天穿着职业装， 打扮得很精神地在办公室里穿行， 小跑，在电脑与电话间忙碌。我飞快地打字， 工作在我如飞的手指间一件件被处理得当。 时不时地， 我会坐上飞机去出差， 和不同颜色，种族的人周旋应对。 我喜欢那样过日子， 记忆中那个神采飞扬，眉宇间充满自信的女人才是理想中的我。 一个没有牵挂， 象风一样自由的人。

    至于其它使我羁绊在家的事，比如孩子们， 比如整个家中永远也做不完的琐事。在我一旦兴起， 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上班念头中，暂时便靠在边上。 永远有解决之道的， 我在心里想。 最重要的是母亲做回当初的自己， 心情愉快，其它问题一定会迎刃而解。 就象当初贾宝玉他们玩的九连环游戏： 其它的疙瘩在最关键的疙瘩解脱了之后应声而落， 在地上砸出一串清脆的啪啪响。

    这个计划在孩子们放假前便在心中酝酿，欣喜地等待着重新起飞的那一天。 好容易守着孩子过完长长的夏天。 等到他们开学的那一天， 把他们送到学校，回到空落落的家中时， 心境却突然地起了变化。 就象窗外那棵枫树的树梢上惊现第一片红叶，加州万里无云的夏天， 此际的天空也飘起了几片云彩， 秋天已在不觉间临到了。原来季节的变换也是这样静悄悄的， 只有有心人才能捕捉到天地间一些细微的变化。

    首先想到的便是孩子， 他们一大早奔赴学校， 要到晚上才可以看到他们的母亲。 光是这个， 就足以使我的心里揪作一团。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 他们在课后辅导中心， 未尝不会得到妥善的照料， 他们也会有更多和其它小朋友交流的机会， 也许还能因此锻炼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 但只要一想， 年幼的孩子最需要谁呢？除了母亲还会有别人吗？ 为什么人们会说：有妈的孩子象块宝， 没妈的孩子象根草呢。 跟着妈， 孩子就是吃草根树皮也觉得甜， 就是这个道理吧。 孩子看着看着就长大了， 再过几年也许就会觉得我整天唠唠叨叨地很烦。 如果我不在他们最需要我的时候陪在他们身边， 我还象个当母亲的吗？

    不能忘记每天下午，当我迎接孩子们， 他们看到母亲时，脸上那无法抑制的喜悦。特别儿子， 我每次故意站得远远的， 让他在人群中用目光搜索。当他的眼睛看到我时，目光几乎是凝聚在我身上， 然后就一路微笑着冲过来。 这时候， 我一定要退后两步， 手扶住一棵树站定， 否则一定会被壮得象头小牛犊的他扑倒在地。 当我抱住他，等他唤声妈妈，手不住地婆娑他有些扎手的头发时，好象已经不见面了许久， 竟然是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而在儿子的心里， 没有什么能比重回母亲的怀抱更让人安慰的吧。 哥哥很自然地牵起妹妹的手， 说说笑笑一起往停车的方向去。 我这个当妈的心甘情愿地背着书包， 含笑跟在后面， 心里充满一种无法述说的满足。

    幸福啊幸福， 没人能够长久地把它抓住。 在平淡的一生里， 只要时时能有一些幸福的片断， 这一生也不能够算作悲惨了。 而这些片断可以每天在我的人生里上演， 点可以成线， 原来我竟是一位非常幸福， 非常满足的母亲呢。 孩子们虽然时时让你生气让你感到疲累， 而给你带来最多， 最衷心笑声的， 也是这些天真顽皮的小家伙。 如果我去工作， 每天累得象头猪一样的回家， 又怎能享受到这些生命里最基本的喜悦与欢乐呢？

    谈到家务，先生工作非常忙， 每天很晚下班， 有时还要出差。那么， 除了上班， 我仍然要承担起所有的家务活。接孩子， 做饭，辅导功课，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 一个人的精力相当有限， 我就是不相信我那个时候仍然可以象现在一样， 把家中照顾得井井有条。 我去过很多双职工的家， 感觉他们只是在把日子一天天过下去， 不象我，基本上按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在生活。 有次和一位在家上班的妈妈的聊天， 她非常羡慕我家每晚的四菜一汤。她虽然在家里工作，每天只是潦草地炒它一两个菜，胡乱吃下肚应付了事。不求吃好， 只要吃饱。老板在上， 谁有那个精力去做一道又一道程序繁复的中国菜呢？

    是啊， 谁不想舒适地过日子？谁希望每天看到自己的家乱得象狗窝，却既无精力也没有心情去收拾？<<红楼梦>>里的袭人精心伺候贾宝玉， 等到他回家时“色色都是齐全的。”可这总是要以牺牲一个人的时间，精力甚至梦想作为代价。 如果我们没有条件去请保姆或者钟点工， 就只有让母亲大人暂时委屈一下她自己。留在家中，首先做孩子们的良师益友，渐次也是厨师， 司机， 保姆， 清洁工， 园丁。我们只有学会在这些或脑力， 或体力的工作中找到乐趣， 虽然这非常困难。否则，我们生活中的乐趣真是寥寥可数。

    朝九晚六的工作最缺的就是弹性， 一想到上班我立刻失去的许多自由， 心中便百般迟疑。每日打仗般地为工作和家庭忙碌， 我还能有属于自己的一点点空间么？ 至少现在，在女儿不在家的三个半小时里， 我可以去女子俱乐部练瑜伽，跳桑巴舞。 强迫自己运动， 既保持身材，也有一个良好的体力。 我可以安静地在电脑前坐一会儿， 写出心中的喜怒哀乐。 对自己的人生，和对周遭世界的一点子感受。 尽管， 这样子的安静时刻并不多。 尽管， 我希望它还可以多很多。

    坐累了的时候， 我可以走到院子里， 看一下我亲手栽下的许多花卉。 年初种下的许多花，现在都长势良好。 太阳花五颜六色的，开得象女儿穿的裙子； 四季海棠一年四季都开花， 即便在最寒冷的冬季， 也能为较为平淡的院子增加一些色彩。 而现在， 熏衣草，雏菊， 和大丽花都开得很好， 在阳光下安静地盛放。我独自站在后院，品味着我的劳动果实。 微风拂过苹果树， 树叶发出温柔的回音。初秋湛蓝的天空飘着几片白云。 叫人不由得想起秦观的那首<<满庭芳>>：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 一群大雁叫嚷着，排着队从头顶上拍翅飞过。家后门一面明镜似的湖水， 是这些吵闹家伙的安身之处。  

    每每这个时刻， 心上便泛出一种无可名状的情绪， 不算伤春， 不似悲秋； 是喜悦， 也是哀愁； 是对美丽世界的深深爱恋， 也是人世悲欢离合的无可奈何。 这个一个完全自我的时刻， 却正象安妮宝贝在<<蔷薇岛屿>>中写道的： 在一个女人最美好最沉静的时候， 她所爱的， 和爱她的人，不在身边。 我听到花开的声音， 感受到的， 是生命里一种美丽的寂寞。而这种无所事事时领悟到的体验， 会永远地失落在上班族的办公室里。    

    就是这样，直到今天我还留在家里。 我有一个堂皇的理由， 我的孩子和家庭需要我在家待着。虽然我没有挣来薪水， 可先生对我的牺牲无比感激。 他愿意把所有的薪金都供我支配， 因为他知道， 我是一个非常出色的管家婆。有我留守在家， 他万事不用操心。 

    可是亲爱的告诉我， 为什么我心中仍时时觉得失落。 在得失之间， 我仍然无法完全把握？不能取舍？为什么在我心底，觉得那个穿着得体职业服， 化着淡装， 在办公室里呼风唤雨的女人才是真正的我？为什么两个女人无法成为一个？

    亲爱的告诉我，为什么我会如此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