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的摩有家叫做“韩亚龙”的超市,韩国人开的,生意做得挺好,价钱便宜不说,特别是水果蔬菜品种多,新鲜,也新奇,常常有一些美国商店不大会有、而当年在中国却常见的蔬菜。
我和妻周末总是到这“韩亚龙”买菜,我是肉食动物,妻却爱吃蔬菜。我不大吃蔬菜,却喜欢看,特别是那些稀奇的蔬菜,都要拿起来,细细地打量一番──妻爱吃可是未必都知道它们的名字,我却都记得,都叫得出它们的名字。
那天,在“韩亚龙”,某个角落,一个竹编的大篓子,里面盛满了鲜嫩的绿色茎叶,看起来十分诱人。果然妻就过去,拿起来要看,我赶紧跟上去,一把拉住她就走,一边走一边笑。
妻莫名其妙,我凑在她耳边说,别傻了,那是红薯藤,我们乡下喂猪的!妻不服气,硬拉我回去对质,果然,牌子上清清楚楚地写着“Sweet potato tips”( 甜土豆苗──就是红薯藤嫩尖哪!)
于是妻也笑了,说,这不怪我,你小时候喂过猪的。
我小时候在农村, 农村孩子,没有没打过猪草,挑过野菜的。
那时候,村里人家都喂两头猪,一头卖给国家,一头自家过年杀了吃。喂猪的主食就是红薯藤,切碎了,和着米糠,拌上些瓜菜煮熟。可是瓜菜是给人吃的,常常剩不下多少喂猪,于是只能到野地里去打猪草来补充。
多少年了,每当回想起家乡的小山村,就像昨天似的,我似乎还跟我和小夥伴们一起,挽着齐腰高的竹篮,在青山绿水中,呼朋唤友,到处寻觅:那一片长在山边梯田间的坡地上,那枝叶肥大的是葛麻,绿油油的是马兰头;那山崖边长的是野葡萄藤,割了一缠,正好一捆;路边旱地上贴地生的是车前子,地米菜,马生菜;河流小溪的岸壁上,长着糯米藤,酸杆儿。屋后山坡上气味特别的那是筒蒿,田边水灵灵的叫水芹菜,水里漂的是浮萍,林间还有竹茎草,旱地里有野汗菜,野蒜苗 ……
( 荠菜 )
( 马兰 )
在田野里打猪草,真正是件快乐的事 ── 你可以爬树掏鸟窝,打黄鼠狼,撵野鸡,摘野梨子,野栗子,野草莓,甚至 ( 我悄悄的说 ) 可以去偷生产队种的花生吃,运气好的话,你会有机会碰到野蜂把蜜糖吐在松树上 ( 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 ) ,雪白的蜂蜜凝结在松针上,象下了雪一样,于是我们就扳着树枝,伸出舌头,在松针上舔啊舔的,那么的香甜;我们曾经隔着山涧和路过的狐狸默默对视;也曾在山顶上对着蓝天滑翔的老鹰齐唱儿歌骂它: “ 鹰老鹰,没良心,解破带,吊脖颈 ” ,因为老鹰经常叼我们家的鸡。然而最快乐的,是在春夏的时候,漫山遍野的野花都开了,我们在山坡上,野花丛中,撒着欢儿打滚。
──这里,我忍不住要岔开话题,问一声:
你在漫山遍野的野花丛中打过滚吗?
约翰.丹佛是我最喜爱的乡村歌手,他有首“高高落基山”,歌中唱道,he’d be a poorer man if he never saw an eagle fly(一个人如果没有见过雄鹰翱翔,那会是多么贫乏的人生) 。如果能在大山之巅看雄鹰展翅高飞,那自是人生一快,我在乡下的时候,此后在旅途中,经常看见雄鹰飞翔,甚至自己也坐小飞机在高山之巅盘旋。可是,我常常想,如果一个人一生中没有在漫山遍野的野花丛中撒过欢打过滚,那又是多么值得遗憾的一件事!
说起来,在野花丛中打滚,应该是小孩子才干的事情,成年人,无论是多么向往怀念童年的生活,多么热爱大自然,总是有些矜持,不肯放怀在天地间嬉戏。可是我,居然在长大成人之后,也有幸重温旧梦。
那是我的阿拉斯加之行临近结束的时候。
那几天,我投宿于安克瑞奇的一个家庭旅馆。那天早起,清晨,在宁静的城市中驱车闲逛, 远远看见东边城外的一座山峰在阳光中挺立,于是以峰顶为方向标,穿街过巷,走近了才知道这座山叫做格林 - 阿尔卑斯山 (Glen-Alps) ,沿着一条细细的盘山公路,半山腰中有个停车场,我把车停下,开始爬山。
夏天在阿拉斯加步行,是最令人赏心悦目的事情了,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野花的海洋,在阳光中如此明媚,如此热烈。我没有沿着正路上山,直接从满是野花和嫩草的山坡上趟了过去,因为我试图寻找一种花。
这花,正是阿拉斯加的州花,名叫 “ 勿忘我 ”(Forget─Me─Not) ,是一种蓝色的美丽小花,听这名字,就令人神往,令人心醉。我在山坡上滚爬着,一直在留心寻找她。在山梁转角处,阳光斜斜地射来,我一眼看见松树边有几朵蓝色的花,幽静恬美,羞涩端庄,在早晨的阳光下几乎发出淡淡的无量光,这正是我心中的勿忘我啊!
( 阿拉斯加的野花 )
我坐在青草地上,凑在花前欣赏感叹,突然背后有人笑了。我回过头来,是山道边的一位中年女子,外衣脱下围系在腰间,满头大汗,脸红扑扑的,显然是刚从山顶下来,她笑道: “ 你把它当作了勿忘我,是吧? ” 我点头,问 , 难道不是?她笑了,把我引到山坡的另一边,弯腰寻找了一下,指点道,这才是勿忘我。我连声道谢,她笑着手一挥,甩开两臂又走了。
我这时又仔细看这真正的勿忘我,果然是蓝色的小花,只不过是六瓣的,黄色的花蕊在花心围成一圈,似乎更加精致一些。我跑回去看刚才错认的花,心里却不愿将它比下去,都是阿拉斯加的花,一样的美!
( 阿拉斯加的州花 ── 勿忘我 )
接下去,我继续满山坡地漫游,各种各样的花,我几乎都叫不上名来,却每样都不自禁地喜欢,我漫山地跑,多陡的山坡也要爬上去,只因为哪样花也舍不得不看。早晨的青草地还有露水,我不时失足滑倒,于是,我也就在漫山的野花丛中打滚了。
( 阿拉斯加满是野花的山坡 )
( 阿拉斯加的野花 )
( 阿拉斯加的野花 )
( 阿拉斯加的野花 )
( 阿拉斯加的野花 )
( 阿拉斯加的野花 )
( 阿拉斯加的野花 )
( 阿拉斯加的野花 )
还是回到我们的原话题,让我继续讲打猪草的故事吧。
阿拉斯加的野花品种繁多,在我心目中不分等次,野菜猪草品种也不少,可是野菜猪草却是分等次的。我一直不知道标准是什么,现在想来,大概是物以稀为贵。其实,猪吃食并不讲究,搂到盆里都是菜,哪管粗细,一涝食之。可是打猪草的人自有说法。最好的猪草要数糯米藤,竹茎草,记忆中糯米藤很难采,也很少,竹茎草的叶片象竹叶,细细的茎干,象竹子一样一节节的;次一些的就多了,葛麻尖马兰头,地米菜马生菜,水芹菜野汗菜,等等,基本上不分上下;最次的,是一种生在大豆大麦地里的野草,成藤状,枝叶多而细,贴着地面生长,每年夏收秋收之后,远看去,就像一层绿纱铺在地上。细看它的藤,有些极细微的锯齿,伤不了人,顶多挂在衣服上。我不知道它的学名,只知道跟着别人叫它 “ 锯末屑 ” 。从这名字也可以看出它作为猪草的等级。 “ 锯末屑 ” 总是蓬松一团,装满了篮子,也没多少,这么蓬蓬松松地回家是要挨骂的。只有一次,一大片地上,到处都是厚厚的一层 “ 锯末屑 ” ,我背着个箩筐,装了又装,甚至把身体倒上去使劲地压,直到满出高高迭起才罢休。刚背起来,背后累赘,摔了个屁股墩,爬起来再背,却用力过猛,来了个嘴啃泥。最后不得不匀些给别的小孩,才得以回家。
水边的猪草极嫩,糯米藤就只生在溪涧边,所以我常常在家乡的那条小河边打猪草。为了挑到鲜嫩的野菜,什么地方我都敢钻去。有一次在溪边,我弯腰采野菜,一抬头,和一条眼镜蛇面面相觑。我转身就逃,那蛇倒也没追来。直到长大后我还心有余悸,查资料得知,这种眼镜蛇,遇敌时趋向于对峙,不会主动进攻,而另外一种名字相近的眼镜王蛇,却会对敌人紧追不舍,不过湖南纬度太高,它没在湖南出没,幸甚幸甚。另一次在水田边采芹菜,水田里有很多黄鳝懒洋洋的在阴凉的水里歇着,我看准了一条,猛地跳下田去,伸手便抓。抓黄鳝有讲究,不能象平时那样五指叉开一把抓,正确的抓法是手捏成拳头,只有中指伸出,象钩子一样,抓住黄鳝后中指使劲勒住,黄鳝才不会滑走。那天,我看准了一条大黄鳝,一把钩住,得意得哈哈大笑。突然,感觉这黄鳝不是那么滑,实际上,一点也不滑,跟平时抓的感觉完全不同。我收住笑,把黄鳝提到眼前来看个究竟 ── 原来这哪是黄鳝,分明是一条水蛇!那蛇也抬起身子来看我,似乎奇怪哪个小子这么胆大。一时间,我们俩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竟愣住了!那蛇一吐舌头,我吓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把蛇一掼,跳上田埂,逃之夭夭,此后几乎有两个月不敢下田。
我也记得,那年六岁,我带着弟弟到野地里去打猪草,弟弟那时大概还三岁不到吧。那是一片夏收后的田地,山谷悠悠,林涛阵阵,偶尔一两声孤寂的鹧鸪鸣叫,山风送来坎坎伐木声,一阵远一阵近。弟弟非常乖,不哭也不闹,我挑野菜,他在田里找稻草,找到了就回来给我,我用稻草把野菜系成一个个的小捆,整整齐齐的放在篮里。整个山谷只有我们兄弟俩,我四周张望,山风打着忽哨儿扫过林梢,心里开始不安起来,暗暗担心会有老虎从树林里跳出来。我招呼着弟弟,嘱咐他别走远;可是心里又突然豪情万丈,手里握住镰刀,跟自己说,我什么也不怕,老虎来了我也把它打死!当篮子盛满了,我一手牵着弟弟,一手挽着篮子,慢慢的回家。篮子里的野菜因为放得很整齐,所以特别多,也特别重,我和弟弟走一程歇一程的回到了家。在村口,很多人家都出门来,啧啧称赞,把他们十几岁的儿女们叫出来,指着我教训他们,奶奶就做我们最爱吃的糯米饭犒劳。今天想起来,那山野中相依为命的小兄弟俩,有些甜蜜,也多少有些心酸。
在山里打猪草,有时天气是个麻烦。有一天,我们一群小孩在山里,突然下起了大雨,大家都往家里跑。这一群小孩子中有两个特别小的,看见别人都跑远了,惊慌之下哭了起来,我回头看见他们,停了下来,说:别怕,我和你们一起走。两个小孩不哭了,我就陪着他们一起在大雨下慢慢走。走到半路,他们的父母气急败坏的赶到了,把他们背在背上,大步流星的走了,反而把我一个人抛在最后。等到奶奶气喘嘘嘘的拿着斗笠挪着小脚赶到,天早已放晴,我一个人正悠闲自在的在路边采野栗子野果子吃。这是我生平中 “ 行侠仗义 ” 而最终吃了个瘪的第一个记忆。
到过年杀猪的那天,我奶奶都要额外给我盛一碗肉,说我一年打猪草辛苦,应该多吃。我高高兴兴地吃,奶奶爸爸妈妈看着我,却忍不住地笑:早上把猪赶出猪栏时,我才发现我家的猪好大啊!小男孩都想当兵,我那时候最想当的,是骑兵。想象一下,骏马奔驰风啸啸,手中钢刀闪耀耀,多么威风!折下竹枝挥舞可以当刀,却没有什么骑的可以作马。生产队里有牛,可是黄牛的肚子又大又圆,骑上去滑溜溜的,我的腿太短,夹不住。我一看这猪,不大不小正合适。我把猪赶到墙角,趁它不备,一抬腿就骑上去了。我是怎么下来的不知道,只记得当即就是一阵天眩地转,等明白过来时已经四脚朝天躺地下了。爸爸要骂我,却给奶奶拦住了,说这猪是他喂的,骑骑有什么要紧?看来,当骑兵也不容易,连猪都不好对付。
没多久我进城了,我发现,城里的猪草真多啊!我家住在爸爸教书的中学里,中学很大,有一大片菜园子,有个叫彭爹的凶老头子,养了好多猪。菜园子附近,猪草又肥又大又多,那竹茎草的竿儿,足有小指头粗细,哪象乡下的跟面条似的,当初如果在乡下看见这样肥大的猪草,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呢!我看着实在眼馋,手直痒痒,可是城里人家不养猪,我即使采了,也没猪喂。那天,我又绕着那些猪草转圈,听见远处猪栏里猪的哼叫声,忍不住采了好大一把竹茎草。我既怕彭爹,又不好意思,悄悄地把这一抱猪草放在猪栏门口,我想,这么好的猪草,他一定很高兴吧?几天后我偷偷地去看,那些竹茎草还堆在门边,早就干枯了。想想也是,菜园子里吃不完的菜多的是,附近的学生食堂里的扔下的白花花的剩饭天天盛满几大缸,谁还在乎我这一把野菜?这是我最后一次打猪草。
年复一年,我长大了,地方也去得多了。每到一个地方,一旦出门,我眼睛都望着地下,不是想捡钱包,而是在认猪草。渐渐地还学着城里人采野菜吃,比如说地米菜,城里人叫做荠菜的,剁碎了包饺子,还真的有种特别的清香,也奇怪为什么当年在乡下没有发现。不过很快也明白,乡下人一天到晚吃菜,肉才是香的,说野菜是香的,都是城里人。所以我后来读书看见有人津津有味地回忆野菜如何如何好吃,除了给我带来一点打猪草的记忆之外,剩下的就是大不以为然,甚至是厌恶了。读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暑假陪妈妈上农贸市场买菜,一眼看见那边摊位一个篮子,摆放着两堆筒蒿和水芹菜,我失声叫了出来: “ 那是猪草啊! ” 我妈赶紧在我脑袋上拍了一下,叫我别瞎说,可是那个卖菜的农民,抬头看着我,脸上绽放了我今生所记得的农民脸上最璀璨的笑容,那是一个引为同类的亲切而会心的笑 ── 城里人都是傻瓜!
再后来,我就出国了。美国的山野一片葱绿,每次出去玩,在原野里行走,我还是低着头看,可就是没几样我认识的猪草,连荠菜也没有。倒是有模样长得象的,但是那叶子,正面跟中国的荠菜像模像样,反面却毛茸茸的,跟老美的人似的,人模人样,一撸袖子,全是毛。采片叶子揉碎了,在鼻子边闻,也没有记忆中的那种清香。这老美的农家,难怪只见牛羊不养猪。
常常想着,我将来一定是要回国的,走南闯北做点事,老了就回到家乡,搭个小屋,种几亩地,养一群鸡,喂两头猪。闲了就提个竹蓝上山去打猪草,拿回家来,我吃荠菜猪吃草,日子也过得了。
这照片是我从网上找来的了,确实不是太像。不过那花倒还像。
去过几次,不如泰森角落的好。地方小,价格贵。
欢迎你来我家采摘。
我也忙得稀里哗啦的, 这周都在training, 上来看看也顺带放松一下。
其实我看巴尔这一个系列,脑子里都是一直穿起来看,想的, 似乎总是有些想法/感想,但是还说不清楚。 忙的时候,思维太跳跃了,静不下来, 所以还是只能再等一阵再说。
对了,刚才匆忙间忘了说,我想起小时候在田地里, 也是小河漕边上--我不需要割猪草,但是喜欢一个人到处瞎走看西洋镜(那时候好像年纪再小爸妈也没怕小孩会走丢)--正蹲在地上看水中谷子麦子的倒影玩水时, 一条特别粗的活物在我的手指下溜过, 一开始我也以为是黄鳝, 后来直觉觉得不对,哇的一声就抱头鼠窜,后来也是好几个月不敢去田边了。
对了,小乔那篇也是我最喜欢的,漏说了。
人在旅途,当然也思乡。:)
我们都蛮好的。:)
最近越来越忙,稀里哗啦的。:D
我想我明白风谷为什么喜欢那两篇,确实也真是萝卜白菜,比如说我妈妈,她就特别喜欢“城市的感觉”,运河的那种,连我都没有弄明白。:)
我想你们也看到了,我现在的阶段,是把过去的一些文章和笔记,重新整理,还有几篇,会慢慢地贴出来。我想请你们帮我想想,从整体看,你们觉得这个系列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加强?或者能够更深地予以记叙?
我想过些时候开始往政治社会现象方向慢慢地转,不想一时转得太快。所谓“人在旅途,旅途上的人”嘛,就是以一个中国人在异国他乡的眼光和心情,记叙生活和旅途中的大小事情和心情。
你说的这些东西我几乎都不识, 但这字里行间的趣味,动感实在喜欢. 就快升级了吧, 嫂子身体怎样?
别忘记通知我, 祝福你们!:))
你提到的那些野菜我从来都爱吃,特别爱吃。 我倒不认为这和城里乡下有什么太大关系, 住在城市的人也并非都会因为肉吃多了才想吃野菜。 现在知道自己爱吃“猪草“, 也挺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