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的第一场雪让我记起了张三,我的一位病友。病友其实名叫XXX,我们就叫他张三吧。
雪让我记起张三,我是十几年前躺在病床上看雪的时候认识他的。当然这么说不太准确,我并不常常想起张三,可是他的面容会在某些不确定的时刻,某些不相关的场合,突然呈现在我脑海里。
那个冬天,我读书的那座江南城市那年的第一场雪,也许是这个城市的唯一一场雪。我半躺在学校医院的病床上,看着雪花在窗外飘洒,远远地听见校园里玩雪的人们的兴奋的叫喊。对我来说,无雪不成冬,我喜欢玩雪,尤其喜欢坐在窗前看雪,可是我没法动弹,因为我正在打吊针。那年我正读大四,得了病毒性心肌炎,下雪的时候我已经住了两个星期的院,每天都要让那个小护士把针头扎进我手臂上的静脉里,直到把一大瓶药点滴完。
窗外的雪花,漫天纷纷,片片晶亮湿润,天空透出如雨过天晴的明亮,显见这场雪不会长久,很快就会融化──那种消失之前突然绽放的璀璨,给人一种奇怪的心情。药水一点点地滴进我的血管,小臂渐渐地地痛了起来,这种痛,隐隐的,闷闷的,却无处不在,一阵阵地袭来。我突然开始唱歌,我一个人一间病房,不怕打搅别人。
说唱歌,其实不过是张口瞎喊,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罢了,流行歌曲,英文歌,甚至中学小学幼儿园学的儿歌,不管什么,想起就唱。我正唱到“我爱北京天安门”,走廊里响起一阵滴答滴答的夹着拖鞋走路的声音,在我门口停住了,接着门开了,施施然地走进一个人。
早当我听见走廊里的脚步声的时候,我就住嘴不唱了,听那脚步,心里猜想这定是个懒散随意的人。等一看到他,我就忍不住笑了,我床头正摆着几本金庸的小说,这个人高高瘦瘦,一身病服晃悠悠地挂在身上,懒洋洋的神情,一付万事浑不在意的神气,简直就是个病中的令狐冲。不用说,他就是病友张三,后来知道,他也在读大四。他也冲着我笑,我倒是有自知之明,大冬天的,江南的室内没有暖气,一大瓶冰冷的药水打进身体里去,我一个寒噤接一个寒噤,满脸苍白,浑身鸡皮疙瘩,一头头发根根倒竖──哪是什么好形像?
他看看我床头吊着的药瓶,笑道:“好嘛,打吊针打得这么得意。”接着他看见我一只手正在揉肩胛窝(那疼痛会沿着手臂上升,已经疼到肩胛那里了),接着问:“是针打的?”我点头说是。他凑过来看了看药瓶,说:“肯定是护士配多了钾盐。”他转身出去,接着又回来了,后面跟着早上给我打针的那个护士。护士当然不会承认她配错了药,但是她到底还是把针头给我拔了,今天不用再打,还给我拿来个热水袋,帮我敷在肩窝里。
护士在忙着,我和病友聊天。我夸他:“你蛮有经验的嘛。”他笑道:“久病成医,你知道吧?”那小护士插嘴道:“人家都住了大半年的院了。”我问:“你得的是什么病?”小护士不接口,病友笑,说:“没什么,我的血管里长了一种虫,他们都不会治。”
血里还长虫?!我不禁毛骨悚然。我的主治医生巡查病房,已经在一边听了好一会儿了,她突然问我:“你有女朋友没有?心肌炎这种病,有女朋友,心情好,对养病很有好处的。”我大笑,说:“没有。如果现在去找女朋友,恐怕还没找着,她先就把我给整死了!”医生也笑:“你总要先去试试。”这时小护士又插了一句:“他女朋友老是来看他,就很好。”这个“他”,我的病友,本来一直笑嘻嘻的,这时却勃然作色:“放屁!什么女朋友!”医生和小护士对视一眼,没有再作声。他却一眨眼间换了副嘻皮笑脸的神色,问小护士:“我该上药了吧?”小护士是个二十左右的年轻女孩,不知怎么回事,顿时满脸通红,白了一眼,说:“还没到时候!”他还是嘻嘻哈哈,跟着问:“看见了吧?大不大?”护士更是耳朵根都红了,眼见她羞得不行,可是如今的女孩儿也不是好惹的,只见她柳眉一挑,反击道:“我见过大的多了,你的算什么!”我似懂非懂,跟着笑,心想这小子,真敢开玩笑。
接下去,我再也不肯打针了,我的主治医生说我傻,那时候都是公费医疗,给我打的药都是进口的好药,对身体很有好处,可是要我天天躺着不动弹,实在太憋气。医院里都是住的年轻人,我天天串门,没几天就结交了一堆朋友。年轻人爱热闹,正好张三同病房的室友出院,我和医生说了说,就搬进了他的病房。
小护士没说错,张三果然是有“女朋友”的。我刚搬进来的当晚,就看见那个女朋友了:一个面容清秀身材修长的女孩儿,有些害羞似的。她一进病房,发现我是新来的,可能她也习惯病友的送旧迎新了,微笑着冲我一点头,从挽着的书包里掏出两个苹果,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安安静静的坐在床边小凳上低头看书。我不禁偷偷地笑了笑,有人说,有的夫妻好,是因为他们有夫妻相,我突然觉得,张三和这个女孩儿在一起,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舒服顺眼,倒是颇有“情人相”。女孩儿呆到近十点,起身轻声和张三交谈了几句,回头向我一笑,飘然而去。我报之一笑,跟着向张三横了一眼:这家伙平时谈笑风生,可是整整一个晚上,他对女孩十分冷淡,简直叫做爱理不理,偶尔说句话,也没个好声色。
渐渐地,我终于多知道了一些他的病,他不隐瞒,不忌讳。他的血液里寄生了一种虫,整个中国只有十起左右这样的病例,没有治愈的先例,甚至没有确定的医学名称。至于他的病情,“就像走独木桥,桥下便是万丈深渊,说不定是明天后天,说不定是一两年,但总归是要掉下去。”这是他的主治医生的原话,这医生看来是绝望了。他指着窗外说,医院车库里停着辆救护车,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一旦发病,就拉到省医院去抢救。我起身看了一眼,看见了停在楼角转弯处的一辆救护车的白色车尾。这种事实对我来说极是震惊,眼前的人如此年轻,却得了这样的绝症,如此的无望,我不禁无言以对。他大概是看见我的神情,笑道:“死就死,我无所谓的。”没有真的面对生死的年轻人,都会说这样的大话。他不是。
我没有问起那个女孩子,因为不知道如何措辞。我第一天认识张三,还没看见他,从他的脚步声就听出他是个潇洒随意的人,事实上他是的。他整天高高兴兴,在各个病房间串来串去,漫不经心地走过,留下一串串笑声。每天换药,照样跟小护士开那种黄色嫌疑的玩笑,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们对他格外宽容,总是一笑置之。只有面对他“女朋友”的时候,他就像换了一个人,要么洋洋不睬,要么冷言冷语,甚至污言相加。女孩子软语轻言,一味地好脾气,有时被几句冷箭刺伤,一时喉头象是噎着了,默默地快步走出去,第二天却照样来,带两个苹果,悄悄地坐在张三的床边低头看书。某天我隐约听见女孩说:“你以前对我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你……”张三却暴怒起来,骂道:“你知道个屁!”我愕然抬头,女孩站起来,一回头,和我的视线相遇,她惨淡地一笑,低头急步走了。
她这一走,好几天没来。可是,几天后是元旦,她还是又来了,还是坐在床头,张三半靠在床上,倒是安静了,盯着她,好像也拿这个倔女孩没法子。外面校园里是庆祝新年的喧闹的人声,他们两个对峙着,我半躺着假装看书,用一本小说遮住脸,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终于女孩开口了,声音很小,我极力不去听,可是有些字眼还是钻进我的耳朵。女孩说,她还有半年就毕业了,一毕业,她就可以立即结婚,“嫁给你”!这三个字说得极轻,却象重磅炸弹一样,差点把我震得从床上滚下来。而张三更是直从床上跳起来,象受伤的野兽般大声嘶吼道:“你他妈的的给我滚!”女孩怔怔地仰望着张三扭曲的面孔,脸色由绯红渐渐变成苍白。她没有再说话,走了。
女孩还是来──这个倔强的女孩啊!只是不再是每天都来,而是隔几天,来了也不大说话。张三也不理她。那时候正好有个叫做“渴望”的电视连续剧,不知是谁弄来部黑白电视机摆在我们病房,于是乐得大家都不说话,安安静静地看电视。女孩看完就走,似乎她这样时不时来一下,是向张三表明,对于他,她具备某种权利。那天晚上,电视剧里唱起这样一首插曲:“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有过多少朋友,仿佛还在身边;也曾心意沉沉,相逢是苦是甜?如今举杯祝愿,好人一声平安。”电视放完了,大家没说话,心里有些说不清的东西在沸腾。女孩没走,突然她象是自言自语:“……仿佛就在昨天……相逢是苦是甜……”张三站起身,走到女孩身前,带着一副夸张的鄙夷神色,尖着嗓子学着她的声音:“昨天昨天昨天,是苦是甜是苦是甜!”说着伸手扭住女孩的两腮,往上一提,喝道:“甜!”往下一拉,“苦!”然后一边往上一边往下,再左右一拧,笑道:“看你是苦还是甜!”我骇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赶紧一把把他的手打开。女孩坐在那里,看着张三,一动不动,脸上两边渐渐红肿了,病房里一片静寂,只听见女孩的呼吸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突然两行清泪从她脸上直挂下来,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见这女孩流泪。女孩哽咽道:“你怎么能对我这样?”张三嘻皮笑脸道:“我就这样,怎么的?”
女孩霍地起身,把泪一抹,走了。
第二天下午,张三去例行检查身体,病房门轻轻开了,出乎我意料,女孩走进来了。我赶紧坐起来,说:“小张去检查身体了。”她微笑道:“我知道。我是来谢谢你。”谢我?我没怎么样啊?我心里纳闷,没有说话,只好笑一笑。她顿了顿,递过来一张叠成燕子形的纸条,说:“送给你,祝愿你。”我木然接过,直感女孩儿的心思神秘莫测。她环顾了一下病房,说,再见。门轻轻合上,她走了。我突然感觉,这次,她是真走了。
纸条里是首诗,大意也许是感谢我这个默默无言的朋友。我初看有些糊涂,细想多少也能够想象,这个女孩象个写诗的女孩。现代诗,长长短短,反正我是没看懂,也不想看懂。我向来讨厌现代诗。过去我和张三开玩笑的时候,曾经说女人的诗和女人的眼泪相类似:女人流眼泪,定是男人的错,正如女人要写诗,定是男人体贴不够,使得女人心事不得不付与诗句;女人流眼泪,男人必须得哄,女人写诗,男人必须得夸;女人的眼泪,信不得,女人的诗,也一样的信不过。张三回来了,我把纸条交给他,我以为他会嗤的一声,没想到他看着那纸燕子,看了半天,点点头,还给了我。
直到放寒假,女孩再也没来。女人的诗信不得,可是写诗的女人是死心眼。
放寒假了,我也要回家去了。我已经休学,下半年打算在家疗养。我和病友们告别,大部分病友也在这几天回家,有两个得了肝炎的女病友在哭鼻子,因为医院不放她们出院,她们得在学校医院里过年了。我好歹劝得她们不哭了,回到自己病房,跟张三告别。他也必须得留院观察。张三早就知道回不了家,根本不当一回事,嘻笑自若,他向我拜早年。我知道我说什么都不合适,只好简单一句:“保重!”
我的心插上翅膀,搭上开往南方的火车,回到了温暖的家。
一转眼两年过去,我身体大好,心情畅快,已经在本校上研究生。这天,我正在校园里,突然听见有人叫我,我听着话音耳熟,回头一看,不禁大惊又大喜:这不是张三嘛!实话说,这两年我不是没有想起过他,我总是悄悄地猜想,恐怕他……乍一见之下,怎能不惊喜交加?我跑过去一把握住他的手,说:“你一点都没变啊!”他笑道:“你可是变了很多,气色这么好,我都差点不敢认了。”我不肯放过他,拉他到校门外的小餐馆里去吃饭。他笑着看了我一看,说:“看来日子过得不错啊,好啊,去喝一杯。”
我们在一家小餐馆里落座,叫了几个小菜,两瓶啤酒,相视而笑。他确实是一点都没变,如果说变,只有变得更加憔悴,更加消瘦。我先开口问:“你身体怎么样了?”他浑不在意地笑:“老样子。”我怔了怔,继续问:“你现在在干嘛?”他说:“我复学了。”笑了笑,他接着说:“我这辈子什么都没有,拿个学位也是个纪念。”我哑然。
他笑着打量我,说:“看你过得很滋润的样子,你怎样?”我笑,谦虚道,没什么,没什么。其实,我确实是很滋润,身体好,心情好,准备考托福GRE,尤其是,我在图书馆自习的时候,对面桌子面对我的那个女孩儿,如此腼腆,却又如此动人……我笑着不说话,张三笑着看着我,举杯道:“恭喜!”我没有多问他事情,也不愿多说自己的春风得意,因为我突然记起,当年我们作病友的时候,偶然的机会中,我发现他英语词汇量相当大,他说过他曾经也想出国留学的。如果这一切都不用提了吧。
此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张三,也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转眼又是两年,我研究生即将毕业。那天,我在校园里走,突然看见前面一对情侣,那女孩的身影十分熟悉,却又记不起是谁。我走过他们身边,回头看了看,一眼认出原来这是张三的“女朋友”,这么多年不见,没想到又在校园里遇见了。她似乎丰满了些,满脸幸福陶醉,然而和她手牵手相依偎的那个男子,却不是张三。这是个身材挺拔,眉目俊朗的小伙子,如此健康,如此阳光,以至于我,也一见之下立即产生了好感。也正因为他的挺拔和俊朗,张三的消瘦和憔悴才突然格外在我心里凸显出来,这对比是如此的强烈,我顿时如受重击,心里如油煎般!我是那样的年少无知,居然在那一刻对女孩怒目而视。女孩也似乎认出了我,向我投来幽怨的一瞥,随即低下了头,和男友匆匆而去。
我呆立良久,心里那股苦涩的翻腾才稍稍平息。不禁暗叹,这样的结局,不正是每个人的希望吗?不正是本来就该如此的吗?这个道理人人都懂,可是直到面临其事,才意识到,那些本来如此的事情,那些应该放手的事情,却是这样的残酷。
我再也没看见那个女孩。
我自己忙忙碌碌地走着自己生活的路,我喜欢看雪,此后也看了很多次雪,每次看雪,就记起我的病友。而眼前的雪花,这许许多多的雪花,多么洁白,多么晶莹,可是太阳一出来,终究会无影无踪,可是明年,照样会下许多的雪,只不过这些雪,已经不是去年的雪花。只有在下雪的时候,我才特别分明地记起,我曾经看见过这样的一场风花雪月的故事。多少山盟海誓,多少甜情蜜意,也正如这雪花一般。
但愿人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