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旅游?”
曾经有位朋友,经历了一些事,我劝她,去旅游吧。于是,她问了我这么一句。
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料想任何一个爱旅游的人,都有一个不错的回答,我自然也有几句蛮像样的话来作为我的答案,可是她当场这一问,我居然一时还不知道怎么说──人心里的有些感觉,只有你自己知道得最真切,不足为外人道。
可是还是让我在这里尝试一下吧。
我记得,曾经在一部热热闹闹的小说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有这样一段短短的文字:“某一日风雨如晦”,小说主人公“心有所感,身披敝袍,一人一雕,悄然西去,自此足迹所至,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不知为什么,这段简单的文字格外地打动了我,那个时候,我也常有一种心情,渴望着抛开世事,一人一车,走到天边外,去看远方的天和地,哪怕只是短短的一段时间也好。
于是我总记得,那一年,2002年的五月,忽有一日,却不是风雨如晦,而是春光入眼,景物融和,我心有所感,启程西行,来到了千里之外的黄石公园。
远方的天和地是如此的明媚清澈。两个月后,2002年的七月,我来到更远的阿拉斯加。
(一)天这是我的阿拉斯加之行的第五天。
阿拉斯加的麦克肯尼峰(Mt.Mckinley),是北美最雄伟瑰丽、最高的山峰,高20320英尺(合6195米)──我们也可以说它是世界上最高的山峰:因为麦克肯尼北山麓从整个山峰的基座上突起18000英尺(5500米),由于地球的椭圆形形状,因此其海拔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比珠穆朗玛峰还要高。
还有比在麦克肯尼峰上的天空中自由翱翔更令人心旷神怡的吗?
我坐的是一种小飞机,那么的小,恐怕比风筝大不了多少,是一家叫做K2 Aviation的公司经营的。这家公司有四个飞行项目,时间长短和路径都有所不同,那时间最长的项目,会安排在冰川上降落。我的旅行社替我安排的是Mckinley Experience Tour,就是图中蓝线显示的路径,可能是看见它比较便宜。如果早知道,那是非要换红线,在冰川上降落一回不可的,憾甚!
一大早出门,天气一改前几天的阴晴不定,晴空万里,天蓝得耀眼。到了机场,二三十架小飞机成列摆放着,我们的飞行员麦克尔则早已站在飞机翅膀上,笑呵呵地迎候着我们。飞机很小,只能从翅膀上边的一道小门钻进去,连驾驶员在内六个人把小飞机挤得满满的。我得以坐在最前面的驾驶座旁边,视界开阔。
(摄于阿拉斯加Talkeetna,驾驶员及我乘坐的小飞机)
麦克尔一边简短地跟我们介绍着航程,一边推动操纵杆,飞机开始向跑道慢慢滑行。我一直好奇地盯着麦克尔的动作,心里多少有些担心,这么一架小飞机,轻飘飘的,一阵风就能够把它吹走吧?正在心头忐忑,麦克尔却把飞机停住了,原来跑道边的土坎上有个狐狸洞,两只小狐狸正在洞口懒洋洋的伏卧着晒太阳。我不由得一乐,麦克尔却在此时一个加速,操纵杆一提,我心头不禁一紧,随即身子又象要飘起来──我们的飞机上了天。
在机场看不到,但是一飞上天,麦克肯尼峰的连绵雪峰立即跃入眼帘。阳光迎面照射过来,耀眼生花,飞机向着早上的太阳飞去,阳光似乎在招引着我们的方向,麦克肯尼峰在不远的前方皑皑闪闪发光,一层若有若无的薄云横亘天地,大地山岭连绵青翠成一片。那一点点的担心畏惧,早已烟飞云散,胸中豪气顿生,耳边几乎听到了呼呼风声,就象自己生了双翅,在天空中展翅飞翔一般。
(摄于Talkeetna,空中即景)
飞机掉头,朝着麦克肯尼峰的方向飞去,穿过几缕轻云,掠过下面的几条河流和几处山林草场,飞临山区。首先看到的是儒斯冰川(Ruth Glacier),从天上往下看去,看到自然界的某个角落的全貌,人才明白大自然的作用是如何的巨大,人的世界一下突然显得那么的小。冰川就象银色的飞舞的巨龙,耸动着银色的鳞片,在云雾缭绕之中,向远方蜿蜒飞跃;冰川又象一条大河,卷带着泥沙和岩石,滚滚而下。有些岩石重达千万吨,但是冰川仍旧不可阻挡地带动它们,千万年来就是这样使得我们的地球千形百状。冰层和岩石犬牙交错,直到此时此刻仍旧还在相互挤压迸裂,甚至似乎能够感受到相互作用时发出的叫人牙齿酸软的吱呀声。冰川两侧的山岭的形状,很明显地受到了冰川活动的方向的影响。飞机穿过山谷的时候,可以清楚地看见山峰的悬崖峭壁有很明显的被切割、被挤压的痕迹,有些地方简直就象刀斧砍削般齐整。冰川中间有些些蓝色的小点,这是些冰川上的小湖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同蓝宝石镶嵌在玉带上。
(摄于麦克肯尼峰山区,儒斯冰川鸟瞰)
越过儒斯冰川,飞机开始仰头爬升,Great Gorge大峡谷和谢尔顿竞技场Sheldon Amphitheater迎面而来。黛青的山峰,洁白无瑕的冰雪,远处的麦克肯尼峰虽然有几丝云带围绕,但是连同那云一起,清晰明亮。麦克尔指着右边云雾弥漫的那个山谷说,那是世界上第一深的峡谷,从顶到底有两英里之深。可惜今天天气那么好,偏偏这个山谷却被云雾遮住了。
(摄于麦克肯尼峰山区,大峡谷和谢尔顿竞技场鸟瞰)
绕过大峡谷和谢尔顿竞技场,飞机直接面对麦克肯尼峰。机舱里不再有任何声息,连震耳的马达声也似乎远去,消失,麦克肯尼峰宁静明媚,仿佛一个睡美人在阳光中假寐。在如此的良辰美景下,耳机里静悄悄的,大家都不敢发出声响,怕打搅这明亮的宁静。飞行员也没有说话,驾驶飞机继续爬高,更进一步地接近麦克肯尼峰主峰,天是如此之蓝,云是如此之飘渺洁白,山巅离我们是如此之近,几乎每一条岩石的缝隙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飞行员打破沉默,轻声说,先生们女士们,这就是我们的麦克肯尼!
(摄于麦克肯尼峰山区,麦克肯尼峰主峰远景)
(摄于麦克肯尼峰山区,麦克肯尼峰主峰近景)
直到飞机越过山脊,我才重重地呼了口气,耳机里重新传来同机的游客们的兴奋的议论声和感叹声。不知不觉地时间过了一大半,到了返回的时候了。
(摄于Mt.Mckinley山区,越过山脊,开始返回)
我们离开了山区,沿着托科斯特娜(Tokositna)冰川来到了平原,那里不再是冰天雪地,而是翠绿的森林草原,冰川融化形成的的河流如同白色的绸带,蔚蓝的湖泊星罗棋布。麦克尔将飞机的高度降下来,几乎擦着林梢飞行。突然他叫,看!我们朝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是一只母熊带着三只小熊在林间飞奔。麦克尔说,一般来说母熊一次只产一只幼崽,产两只的就已经比较少见了,没有想到今天我们看到了带着三只幼崽的母熊。
大家正在高兴地议论,我突然指着地上的一个移动的黑点喊:“看,Moose!”在草地上,一只动物在绿草的海洋中小跑,在长草中趟开了一线浪花似的波纹,那巨大的角的形状让人一眼就分辨出这是头雄麋鹿。我猜想麋鹿喜欢在湖泊附近的草地里活动,果然没过一会儿,我又在一个小湖泊边发现一只麋鹿。麦克尔惊奇地对我说:“You have sharp eyes! (你的目光很敏锐!)”这样的夸奖谁也不会拒绝,我忍不住得意地一笑。
(摄于Talkeetna,返回时的空中鸟瞰景象)
终於回到了Talkeetna,从上空中往下看,白水绿树,一望无际,回想刚才的险峻肃穆,气势磅礴,恍然一梦。
(二)地这是我的阿拉斯加之行的第七天,前一天晚上,我在阿拉斯加湾畔的海港城市Seward住宿。
我的阿拉斯加之行,前六天由旅行社安排行程,因为一般来说,旅行社的安排都是最好的景色和最有特色的活动,后面的四天则自己安排,不做计划,凭自己的性情和爱好,兴之所至,乘兴而往,尽兴而归。
这是自由行程的第一天,没有非要赶的计划和时间表。我向来不愿意拉上窗帘睡觉,早上一醒来,满眼阳光扑面而来,几乎要涌入我的心里去,静静地躺着,和天边的雪山冰川默默相对。天气好极了,就象我此刻的心情一样,闪亮而明澈,轻松而平静。
虽然说行程不做计划,但是心里还是有个大致的数的。早上从Seward出发,沿着Seward HWY向北开约90英里,到达Seward HWY和Sterling HWY交界处,从这里改道Sterling HWY,向南开去。这条公路的终点是Homer,是我在阿拉斯加所能够到达的最南端,我打算今天在Kenai半岛打个来回,晚上回到Anchorage投宿。
告别了Seward北上,在Seward HWY和Sterling HWY交界处,是一个叫作Kenai Lake的小湖,小湖在众山环绕之中,湖中处处小洲芳草如茵,太阳的光线被山峰遮掩着,远处雪山上映照的阳光从山口的开阔处反射进来,阴暗和明亮交织,反而几乎也看不清什么,满耳都是鸟雀的鸣叫,在山谷中回响,更显得小湖清幽绝世。
(摄于Kenai Lake,清晨)
沿着Sterling HWY一路南下,我没有着意在哪里停留,也没有格外为所见到的美景惊叹。因为在阿拉斯加的这几天里,我已经见得太多了,已经习惯了,几乎以为这种美景就是生活中处处该有的。我就象一个醉酒的人,一个挥金如土的豪客,不过是在畅饮和挥洒大自然无边的美景罢了。我恍恍惚惚地在天地中漫步,随随便便一回首,漫不经心一转眸,大自然便殷勤奉上一副美妙的画卷来。每逢有山有水,我停下来,在水边坐上一坐,或者遥望远眺皑皑雪峰,什么也不想,也想不了。我有时甩甩头,使自己清醒过来,笑着对自己说,这也是一种难得的人生境界啊。
(摄于Kenai River, Sterling附近)
公路和Kenai River并行,南下四五十英里,我到达小镇Soldoina,在镇中心的一座大桥边停下来,Kenai River经过大桥,穿过小镇直奔而去。桥下有很多人在钓鱼,我静静地蹲在岸边的大石头上看。这个季节最多大马哈鱼,钓鱼人都穿着齐腰高的皮裤,站在水里,日的一声甩出钓线,钓线远远的落在水里,让水流带着浮漂,手里的钓鱼杆也顺着,等着鱼吞饵,划一个大圈,缓缓地将钓线收到身边,然后再甩,如此这般,循环反复,优雅自在。我蹲在水边,几乎忘记了时间,钓鱼人也如融进了这条河,和着这流动的河水,天空游弋的浮云,岸边飒飒的树林,浑然一体。人静静的,水静静的,天地都静静的,在这样的地方,作钓鱼人真好。连作水里的鱼,能够在这样的水里游也真好。只是,不要去咬那鱼饵罢了,我微笑着想。
(摄于Soldoina,Kenai River边)
继续南下,慢慢地从路的右边可以看到库克湾(Cook Inlet) 的海面,海面上方的远处,淡淡的跟云一样的白的,是阿溜欣山脉(Aleutian Range)的雪峰,隐隐的山峰上的冰川,在阳光的折射下,在远方的天边淡淡地泛出蓝光。从Soldoina到Homer,我一直和阿溜欣山脉隔着库克湾遥遥相对,车在青山碧水绿树中飞驰,那皑皑雪山万年冰川默默无语。路过Kasilof的时候,房屋顺着地势依次建造在繁华似锦的山坡上,抬眼即是大海雪山,这般的温馨、宁静和希望,真如天堂一般。我来到阿拉斯加寻找“荒野”,其实,这也是荒野的一部分,是荒野的那粗野、蛮横、无情的面具后的另一面呀。
(摄于Kasilof,Cook Inlet远景)
阿拉斯加的荒野一旦要显示她的明媚的一面,是如此的不遗余力。这里夏天的山坡,全然是野花的世界,有时这野花一直连向天边,跟雪山相结。四野茫茫,人迹罕至,这些花没有那种“寂寞开无主”的精致细腻,也没有温室里培育的花的娇嫩,自顾热热闹闹、自由自在地舒展花枝,绽放色彩,却另有一番风华。阿拉斯加只有夏天三个月的好天气,花儿也懂得抓住时节,不亏待自己。
(摄于Happy Valley,野花接连天边雪山)
中午时分,我到达了Homer,从进城的公路山坡上看下去,跟Kasilof一样,Homer也自上而下依着山势建造在山坡上。Homer是个著名的出海钓比目鱼的基地,人称“世界比目鱼之都”,现在是中午,到深海里打鱼的船要晚上才回来,我见不到过磅称比目鱼的热闹景象了,据说那大的比目鱼倒吊起来,比一个成年人还要高,不由得深以为憾。
(Homer的比目鱼)
城市不大,开车一会儿就绕了一圈。我开出城去,一直到海滩边。这是一个小小的港湾,远方是连绵不断的雪山,若隐若现,几乎要和天边的薄云融为一体,墨绿的森林,在阳光下静默端庄,碧绿的海水静静的闪闪倒映着天光,一架水上飞机停靠在码头,几只野鸭悠闲自在到处游动觅食,海边的几茎绿草青翠欲滴。中午的Homer,四处静静的无人无声,遥望远方,Homer南方的海面上,是阿拉斯加湾,再往南,便是广阔无垠的太平洋。
(摄于Homer,海滩即景)
往南方的太平洋方向最后看了一眼,我今天晚上要回到Anchorage去住宿,还有两三百英里的路程,到了该出发的时候了。
晚上七点到达Anchorage,就宿于一个家庭小旅馆。
这远方的天和地!
记得,在麦克肯尼峰上空飞行之后,我赶了一百四十多英里的路,到Anchorage南方约四十英里的Girdwood。天地明亮得似乎人的全身都透明了,我大开着车窗,一路南下,接近Anchorage,我不愿进城,一人一车如同飞鸟一般翩然一闪翅,掠过城市的边缘,直向南方飞去。
傍晚,在Girdwood的客房里,太阳不曾落下来,但是被周围的山峰遮住了,山谷中宁静温馨。我大开着窗户,坐在桌前写日记,突然听见窗外山上有人呼叫喝彩,我赶到窗口一看,原来是有人从山顶悬崖上跳伞滑翔,悠悠荡荡,象大鸟一样,转过山谷,来到了阿拉斯加海湾上空,晚风鼓荡,彩霞为伴,青山绿水,天人一体。
(摄于Girdwood,晚霞的剪影)
不禁一笑,这一天,都是在空中度过,我的心也整整一天在空中飞翔。象雄鹰一样展翅高飞,到达那最高峰,寻找真正的自我,发现和体会,找到答案,不正是我的梦想吗?
也记得,我在Homer的海滩漫步,突然隐隐感到自己在飘,有些抓不住自己心灵──这是一种不安定不踏实的感觉,因为我记起了,我其实不过是这美景的一个过客,我的世界是在此处天边的某一处,我将还要回到那个地方去。
海滩宁静安详,前方通往太平洋开阔水域的海面上,淡淡的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薄如轻纱的迷雾,来自大洋的长风吹拂送爽。但愿行遍万水千山,去找一个归宿,经历苍茫无涯的途程,也许某一天到达“山穷水尽疑无路”之处,突然冲破这层薄雾,眼前一片平坦,草长莺飞,鸟啼花笑,无限生机,都来心头眼底。明了身心性命的真实面目,别有会心,付之嫣然一笑。
(摄于Homer,海面远眺即景)
这远方的天和地!令人如此心醉而魂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