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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难时期农村整社记实14.一场大雨后的悲欢

(2007-07-15 00:58:12) 下一个
困难时期农村整社记实

作者:惠文

14。一场大雨后的悲欢

从六月中旬开始到七月初,接连下了半个多月的雨。这场雨时大时小,时断时续,但总算是一场大雨。

端午节(17日)前三天下的雨,已把干焦焦的土浸透了五、六寸,栽的红苕可以百分之百地成活了。节后雨又接连地下,到月底,雨量还很大,沱江猛涨洪水。28日水位最高,如果再上涨两三公尺,江岸边的第五生产队就会被淹没。这场大雨,给当地广大社员群众带来了不寻常的悲欢。

先谈谈“欢”。在这场大雨之前,遇到严重的夏旱,久晴不雨,把早、中包谷,早熟作物,自留地作物以及食堂种的瓜菜等晒死过半。如果再不下雨,不但已经种下的作物会大大歉收,而且连红苕秧也栽不下去。大家心里非常焦急,一方面积极到沱江去担水抗旱,另方面盼望天老爷开恩下雨,有的社员盼出了泪花。

雨,果然下了。头三天便很大,救活了濒于晒死的庄稼,又让社员栽上了大量的红苕。这次下雨,等于救了社员群众的命。有的社员说:“这场雨是下的救命雨。”无怪乎他们在抢栽红苕秧时是那样喜笑颜开,十分欢欣。

再谈谈“悲”。可以说,这场大雨给广大社员带来的悲大于欢----

一则,沱江的洪水猛涨,淹没了江边很多的农作物,冲走了大片大片的沙地,使社员辛辛苦苦种的这部分庄稼颗粒无收。

二则,山洪暴发、水土流失,冲走了不少坡地,冲跑了堰塘养的鱼。由于转入人民公社后,打破了地界,小土变大土,原来修的地沟被踏平,山洪一来,不能依势顺畅而过,满坡横溢,在地里乱流,沙石泥水俱下,冲坏了不少庄稼。泥沙、石头和禾苗裹在一起,到处成堆堆,土质也遭受了破坏。

三则,低洼地种的作物,又被水涝,涝坏了不少庄稼。

四则,房屋普遍漏雨,不少房屋还倒塌了,砸死了人。本区砸伤的人还不算,单是砸死了的已有27人。房屋为什么普遍漏雨,甚至还倒塌呢?表面看来是自然灾害,细加研究,归根到底,主要还是人为的灾害。

1958年大跃进以来,由于瞎指挥生产,在当地掀起了打老墙的运动。上面说,土墙房子的墙泥最肥土,用去种包谷等作物,可以获得高产。于是,在上级派来干部的监督指挥下,遇到多年一点的土墙房子,便强行把墙挖了。房子盖架如果还是完整的,就用一些乱石来砌着,把房瓴搁在上面。这样的住房,遇上大风大雨,自然就会倒塌。

还有,就是推广烧火温床育苗,没有燃料,就把社员的房子木料拆一部分去作燃料,房子用一些棒料衬着,极不稳固,一遇风雨怎不倒塌?

再有,转入公社后,拆毁大量房屋,准备集中修居民点。房子拆了,但居民点却又未修成。没有住房的社员只好自己搭草棚,搞简易房子住。这样的房子,当然也抵挡不住大风大雨了。

在大雨停时,我曾到附近各院子遛了一趟,了解情况,差不多每个院子都有几户塌房。就是我们住的院子里,也塌了三家。李淑华家的住房塌了,家人无处安身,只好临时借住别人家。

27日晚,长时间的大雨,社员们的屋子里,水浸如河,一般被淹深达三、四寸到一尺左右,最深的深达两尺。社员家中的不少衣著和用具被泡胀和淹坏。

从27日晚上到第二天中午,很多社员家开不起伙,无法烧锅煮饭,哭骂之声四起。他们破口大骂那些破坏他们住房、损害他们利益的人。有的把嗓子骂嘶哑了,还不停地骂;个别人气愤不过,竟然把挂在墙壁上的伟大像撕了下来,扯得粉碎,扔进了茅坑。

“万年食堂”的厨房,由于房顶漏雨,地面上泥水横溢,也流进了不少的浑水,炊事员进不了屋,不忍心我们工作组三人挨饿(这时集体食堂已经下放,生产队指定一名社员在食堂专门为工作组煮饭),只得到一家地势住得高、厨房地面没有进水的社员家中商量,搞了点羹给我们吃。

食堂保管室的屋顶到处漏雨,把箱箱柜柜、灶头淹了半截。幸好食堂已经下放,箱柜中早已空荡了,这才没有造成多大的损失。室内有个装了半坛泡盐菜的泡菜缸子,被水冲起来东歪西倒的,脏水灌了进去。正是:“大缸泡盐菜,洪水泡大缸;洪水漫进缸,盐菜全弄脏”。这坛留给我们工作组吃的下饭菜,无论如何不能享用了。天老爷和着某些人,一齐在我们处于困境中如此捉弄我们,真让人叫苦不迭!

食堂的大餐厅更为“壮观”:顶上有十几处大洞,雨漏如注。长时间下雨,原来漆成朱红色的大柱有似在享受淋浴,雨水成串从上往下倾泄。水流过的地方,很快长出了不少的白色霉菌来。餐厅地面上,积了一尺多深的污水,水面上浮着麦糠之类的渣滓、垃圾,真可以划船了。

我们工作组三人住的那间厢房,大约有十五、六平方米,室内安放了三张床、两张方桌、七口箱子。这次下雨,也深罹其难。整个室内有十一处漏雨。我睡的床位,四股水直指下倾。泥土糊的、石灰涂的墙壁被水泡胀,泥渣接连往床上垮,我用自己的一张大油布拿来挡雨,也无济于事,只好搬到另一间涝屋(文娱室)的乒乓台去栖身。

27日晚上,也几处漏雨,室内进水七、八寸深。幸好我睡的台子高,把台子往漏雨少的地方挪,才艰难地度过了这雨难之夜。而布鞋却逃不脱噩运,被水泡透就像两只沉没在水底的小船一样,任水冲击,根本无法穿了。我只得赤着脚,把裤筒卷得高高的,在水里趟来趟去。

屋下如此,屋顶也不饶人。由于年久失修,屋顶多处浸水,雨点从瓦缝挟裹着积留在瓦棱上的黑尘,大点大点地往下滴。滴在被子上,嘀嗒作声,初像胡豆大小,渐渐扩散,不一会儿就变成小酒杯大小的黑黄印渍。我只好用一大块油布搭在被子面上,那大雨点把油布打得啪啪作响;雨点恣肆横行,向人的身上、脸上、头上打来,在人身上留下黑黄的斑点。

整个晚上,我们都无法入睡,全靠手电筒照明来同大雨周旋。身处此境,对“长夜难熬”获得了直观的、真切的体验。我们的行李、书箱,由于放得高,只是被雨打湿而还没有被水淹坏。尽管潮湿,待天晴翻晒,还不至于造成太大的损失。

房屋为什么会如此普遍严重漏雨?

这是因为大跃进这几年来,工匠、劳动力统一调配去干其他事情去了,屋顶根本没有得到翻盖过,漏眼也得不到拣补。不仅如此,反而在收获之时,为了防止偷盗,把土里收回来的麦子、胡豆、豌豆等等和秆子一起,直接搬到屋顶上去晒,晒干了再搬下来在场子里脱粒。几经这么踩踏,房顶的瓦块被踏破了很多,所以,一遇下雨便到处渗漏。

人们会这样想这样问:为什么不及时维修和把它补好呢?在正常的情况下,的确应该如此。可是在这么个年头,谈何容易!原来农村的盖瓦匠、泥水匠,有的调走去干别的事情去了;有的已饿死了。到这时,本地连“种子”都找不到一个了。社员都是自己上屋顶拣漏眼,因瓦片损坏太多,拉东补西,取这填那,怎么也不够用,只有让它漏着。一遇下雨,最多把自己的床铺、衣柜、灶房的铁锅上面翻盖好,不使漏雨外,其他地方就无能为力了,只好让它漏去。

我们工作组的住房,在雨前雨后曾多次向队上反映,要求派人修理,就因为上述原因,一直没有解决。我们只得借梯子来自己上房去修。上了房顶只见瓦塥、瓴木已经腐朽,很危险,怕出事故,不敢在屋顶上走,只有用棍子从远处慢慢地拗,移动瓦匹盖住一些小的漏眼,大漏眼就没法堵了。拖了很久,队长不知从什么地方请了一位盖瓦匠,弄了些破旧瓦来,才上屋顶把大漏眼补好,解决了我们居住的忧虑。这场大雨,使我对以下问题有了深刻的体会:

一、“人定胜天”作为口号是可以那么喊,也可以作为歌来唱的,但在现实条件下,决不能作为指导思想去指导行动,否则将事与愿违。

二、无论什么都是有其限度的,要恰如其分、适可而止,不要超过限度,否则,将造成危害。这场大雨在端午节前三天的下雨量已经解决问题了,节后又再下十多天的雨,这就完全超过了限度,是多余的了,以致给农业生产造成很大的损失,给社员的生活带来很大的痛苦。

三、这场大雨带来的灾难,从直观方面来看,是自然灾害,但从联系、辩证的观点来看,主要是人为的灾害。如果不是人为的灾害,自然灾害的破坏性就不会那么大,群众的抗灾能力也不会如此软弱。

四、我们这一代人亲眼所见的是,左倾错误带来的损失比右倾错误带来的损失大。庐山会议上批判彭德怀的右倾和八届八中全会后,在全党范围内批判很多同志的右倾思想都批错了。有些人站在极左的立场上,把本来就是正确的东西,当成右的来批判,把本来就是错误的左的东西,说成是最革命、最正确的东西。是与非、正确与谬误现在被颠倒了,难以说清。在我们国家里,现在就缺少一个比“伟大”还要伟大,比“最高”还要高、比“正确”还要正确而公正的裁判官。我想,历史的真相总有一天是会大白于天下的。

五、再好的东西,只要是违背了人民的意志,得不到人民的拥护支持,迟早是要被否定的。比如,把家家户户的锅儿搜抄来砸烂了炼钢铁;强行成立集体食堂,把集体食堂吹成是共产主义的新生事物,是人民公社的心脏,提出只准办好,不准办坏,谁要是对集体食堂有意见,谁就是坏人、是在搞破坏,就要进行批判斗争等等。当集体食堂表面上富丽堂皇,里面却无米下锅、无柴进灶时,社员收工后有的从三、四里甚至五、六里外的路程,拿着盆盆钵钵到食堂打不到饭,端回去的却是照得出人影的寡亮清汤、冷冰冰的羹汤;有时天雨路滑,跌了跤子,倒在路上,而一家人饿着肚子、眼鼓鼓地为没有吃、喝的哭在一起、悲声四起、骂声载道之时,集体食堂便从此夭折了。集体食堂的垮台,它只是一个信号,一个预兆而已:“心脏”既然死去,躯壳----人民公社岂能活得长久?一切极左的产物,一切违背群众意愿的东西,包括不受群众拥护、阻碍甚至破坏生产力发展的政治制度,都将会一个一个地被历史的进程所否定。

1961年7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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