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饰变迁——服饰近代化与衣冠之治的解体
(2007-08-12 14:3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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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饰变迁——非文本的社会思潮史
作者:刘志琴
思想观念和生活方式的关系是近年来思想史、文化史和社会史研究中的新课题,认识这一问题不仅要在理论上进行新的探索,更要从实证研究上开拓新的领域,把非观念性(即文本性)的资料,引入思想史的范畴,或从思想史的角度解释生活方式的变迁。本文以服装为例提出这一问题,是基于这样的认识: 中国传统文化模式是礼俗文化,这是以礼为中心的一系列的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它以血缘为纽带,以等级分配为核心,以伦理道德为本位,渗透中国人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的各个领域,从权力财产的分配到日用器物的消费,几乎无所不在,就其内容来说具有等级序列、伦理道德和生活方式三位一体的结构。精英文化的伦理价值观以无可匹敌的强劲的势态渗进衣食住行,肇成生活方式的意识形态化,从而使世俗生活理性化,这就是世俗理性。对此说得最坦率的是明清理学家们提出的“百姓日用即道”的思想命题,它要求人们以伦理之道观照日常生活;又从日常生活体体会人伦事理,这是中华文明区别其他文明的重要特色。中国传统文化的近代化离不开这三位一体文化结构的解体,也离不开从生活方式上观照,服装是突出的一例。*
一、衣冠之治在清代的强化与民族意识危机
在物质生活中,衣冠服饰是衣食住行之首,它最显著、最充分地表现人们的身份地位,封建社会的等级制度在衣冠服饰上有极其强烈的反映,这在中外概不例外,在中国又与礼制相结合,并成为礼制的重要内容。历代王朝都以“会典”、“律例”、“典章”或“车服制”、“舆服制”、“丧服制”等各种条文颁布律令,规范和管理各阶层的穿衣戴帽,从服装的质料、色彩、花纹和款式都有详尽的规定,不遗琐细地区分君臣士庶服装的差别,违者要以僭礼逾制处以重罚,这是华夏族的传统。所谓“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1) 这说明我们的祖先自古以来就以衣冠礼仪的美誉“华夏”作为族称,这既有重视仪容的方面,也包括用服装区分尊卑贵贱这一套规章制度,使森严的等级管制深入到穿衣戴帽,在华夏文明中形成衣冠之治的传统,这是中国服饰制度的特色。
清朝是以异族入主中原,满族原是尚武的游牧民族,在戎马生涯中形成自己的生活方式,冠服形制与汉人的服装大异其趣。清王朝建立后,统治者为了泯灭汉人的民族意识,强制推行满人的服饰,禁止汉人穿汉装的法令非常严厉,坚持佩戴前朝方巾的儒生,往往遭到杀戮,这在各地引起轩然大波。最令汉人反感的是按满族的习俗在前额剃发,后脑留发梳条大辫子。有的士大夫为了保持汉民族的气节,宁可剃了光头当和尚;有的在头部画上明朝的方巾,以示不忘故国衣冠;有的取名守发、首发,用隐讳的文字表达内心的愤慨。汉人的强烈抵制,迫使清王朝采取男从女不从,生从死不从,阳从阴不从,所谓“十不从”的对策,这才使剃发易服的民怨得到缓和,清代服饰也得以充分吸收汉族服饰的成就。
以官服为例,马蹄袖、马褂是清代官员服制的一大特色,但官服上的“补子”直接取之明代,文官绣禽类,武官绣兽类。分别按品级的高低,绣以各类飞禽走兽,以这标帜突出官员在职能和气质上的要求。与明代不同的是,这补子是绣在袍衫外面的大褂子上,称为“补褂”或“补服”,大褂的前胸是对襟的,补子也分为两块,禽兽的花样与明代也略有差异,由于补子是在成衣后缝上的,对于边角的加工更为精细,常常配以精致的花边,突出了装饰效果。明代的乌纱帽到清代换成花翎,用孔雀毛上的“眼”即“目晕”花样的多少,分出单眼、双眼和三眼的级别。官员的朝服和常服,里三层外三层,行袍、行裳、马褂、坎肩、补服,重重叠叠,还要佩戴各种朝珠、朝带、玉佩、彩绦、花金圆版、荷包香囊等等,朝珠又有翡翠、玛瑙、珊瑚、玉石、檀木的等级限定,连丝绦都有明黄、宝蓝、石青之分,用什么款式、质料和颜色都要受到礼制的规范,违反规定的以犯罪论处,雍正皇帝赐死年羹尧,就有擅用鹅黄小刀荷包,穿四衩衣服,纵容家人穿补服的罪状。将服饰的等级之别,缕分细析到极至。女装虽然相对宽松,但精雕细刻无微不至,镶边有所谓“三镶三滚”、“五镶五滚”、“七镶七滚”,多至“十八镶”,在镶滚之外还在下摆、大襟、裙边和袖口上缀满各色珠翠和绣花,折裥之间再用丝线交叉串联,连看不到的袜底、鞋底也绣上密密的花纹。这样重重叠叠,无所不在的装饰效果,虽然有一定的美学价值,但如此繁琐细密的包装,是衣冠之治高度细密化的产物,这也使清代的服饰到了难以再发展的地步。
所以清王朝对明朝服制的变更,对华夏族的衣冠形成冲击,却从未动摇华夏族的衣冠之治,因为在华夏族的衣冠之治中,衣冠服饰不仅仅是生活的消费品,也是尊卑贵贱等级序列的标志,这是物质的也是身份、地位的社会待遇,所以衣冠之治实际上是衣冠之别,有关种种穿靴、戴帽、着装、佩饰的烦琐规定,莫不是深入到生活的每一细部,维持森严的阶级统治。所以清王朝服饰变更的是形制,而不是它的实质性内容,而形制也是为了压抑和淡化汉人的民族意识,加强清人的统治。正是因为如此,清王朝继承、强化了华夏衣冠之治的传统,并掺进民族压迫意识,形成清代的服饰制度。这也意味着当清王朝统治走向衰微,民族矛盾上升到一定地步,必然要在服饰方面再起风波。
到清末,王朝统治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满汉文化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融汇,习俗相沿,代代相承,清人的服饰已经为汉人所认同,并形成新的服饰传统,但是潜藏在清初服饰变更中的民族意识并末消亡。当社会矛盾尖锐,阶级冲突激化时期,当初强制汉人剃发易服留下的民族创伤又重新复萌,成为汉人联合反对清王朝的契机。太平军揭竿而起,就以“蓄发易服”号召汉人反清,这对清代的衣冠之治是一重创。
二、太平军“蓄发易服”的旋风与不变的衣冠之治
太平军起自贫苦农民,起义之初不论是头领还是普通一兵,在衣襟上概用黄布条为记,穿着简陋,自无服制之别。占领武昌后,势力日益壮大,舆马服饰即有分别,进入南京,洪秀全坐上天国的统治宝座后,立即仿效帝王之制,专设“典衣衙”,从袍服、靴帽的质料、颜色、长短,一律按官职的级别定出标准,以显示等级的差异。各级将领都穿红袍马褂,包头布的色彩和用料有严格的等级区分,官高一级,拖长一寸。1861年颁布《钦定士阶条例》限定:“民间居常所戴之帽,皆用乌布纂帽。其富厚殷实之人,则缎绉纱,任由自便,但不得用别样颜色,致与有官爵者相混。”(2) 同时对秀士、俊士、杰士、达士、国士、武士、榜眼、探花、状元的衣帽袍靴式样也作了与其身份相应的规定。对士兵的服饰并无定制,一般的是裹头、扎巾、短衣、花鞋,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蓄发系长穗,飘飘下垂。
剃头蓄发和翎顶冠戴是满清统治者法定的官服,太平军首先从这里开刀,严厉禁穿清朝官服,要求男子蓄发留须、妇女放足。在《奉天讨胡檄》的文告中宣称: “中国有中国之形象,令满洲悉令削发,拖一长尾于后,是使中国人变为禽兽也。中国有中国之衣冠,令满洲另置顶戴,胡衣猴冠,坏先代之服冕,是使中国人忘其根本也。”(3) 认为清朝官员的衣冠是“妖服”,在所到之处一概加以撕毁。每占领一地,第一道公告往往是命令蓄发,宣布“有再剃者,杀无赦。”(4) 为了不让帽子遮盖已经剃了发的,裹上太平军的红头巾,还下令不准戴毡帽。
清朝服饰在中国已流行二百多年,经过几代人的传承,已成为汉族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改变已经习惯的东西,尤其是不准戴毡帽,激起人们的反感,有的因为不愿去掉帽子被笞打、示众,甚至被杀。尽管蓄发易服,有种种过激的举动,也遭遇一些人的抵制,但自愿蓄发者也不在少数,据同情太平军的呤利对苏州地区的观察说: “使我感动的是,他们都乐于留发,这是太平军和自由的标记。”这点在曾国藩的奏折中也有反映,由此可见太平军的服饰在南方也曾风行一时,由于这是与太平军政权相联系的服饰样式,随着太平天国的灭亡,这一服饰也随之消亡,以长发为特征的太平军却成为因此得了“长毛”的称号。
太平军掀起的一股“蓄发易服”的风潮,是历代农民起义从未有的举动,无论是汉代的黄巾起义,唐代的黄巢,明代的李自成,在起义中服饰上也有所标记,但从没有在社会上推行服饰变革,所以这是太平军的创举,但它变更的仅仅是款式形制,并非是衣冠的等级之别,洪秀全登基后立即仿效封建王朝的礼制,用衣冠区分君民士庶,维护层层隶属的统治,在实质上依然是传统的衣冠之治,所以太平军的服饰变革有种族色彩并无风俗改良的意义,与近代化无缘。
三、服饰近代化与衣冠之治的解体
服饰近代化的启动,始于以服饰变革作为风俗改良的活动,并以衣冠之治的解体作为重要的标志,这在维新运动中有突出的表现。
鸦片战争以后西学东渐和早期资本主义的发生,推动了社会观念的变化,人们痛感到民智不开是中国积弱的一个重要原因。欲伸民权,必广民智,欲启民智,必先革除恶风陋习对人民的禁锢,其中尤以吸鸦片和裹足所为摧残民体,有辱国格的两大公害,先进的知识分子莫不对此口诛笔伐。如果说禁烟尚是对少数人不良嗜好的整治,反对裹足却要变更上千年的陈规陋习,波及千家万户,比前者对社会的震撼面更为宽泛,其意义也更为深切。
废除摧残妇女的缠足鞋、弓鞋,是对女性的解放,也是鞋履的改制用强体、实用的观念看待人们的衣冠鞋履,势必要推动服饰的变革早在百日维新期间康有为上书《请禁妇女裹足折》和《请断发易服改元折》,认为女子裹足,不能劳动;辫发长垂,不利于机器生产;宽衣博带,长裙雅步,不便于万国竞争的时代,请求放足、断发、易服以便“与欧美同俗”,又说:“非易其衣服不能易人心,成风俗,新政亦不能行。”这就把变衣冠作为学习西方文明和推行新政的一项重要内容,具有启发民智的意义。
变衣冠中以放足启动最早,裹足本不是清人的祖制,顺治二年和康熙三年两度禁止裹足,但终敌不过传统习惯,旋禁旋弛,连清人妇女也被汉化,穿上瘦金莲方。这种情况说明,改良习俗如果没有新观念的支持,最终免不了要被旧习惯势力所吞没。到清末维新变革成为社会思潮,反对裹足又得以避开满汉的民族矛盾,容易受
到统治者的支持,有的官员还带头发奖章以表彰放足的女子,所以与剪辫子相比,
较少引起社会风波,它的阻力不在上层,而是传之久远的习惯势力。
但是断发易服是清王朝最忌讳的事,清初用暴力手段强制汉人剃发留辫,又岂能在清廷的子孙中断送这一祖制,然而正是断发易服又成为点燃人民大众反清斗争的火种。近代民主革命思想的酝酿是以反满的民族革命为召唤的,明亡以后剃发留辫这一辱没汉人的亡国之痛,重又在清末民族矛盾中升级。“毁我衣冠真正恨,扫除巢穴待明朝。”(5)“忍令上国衣冠,沦于夷狄? 相率中原豪杰,还我河山!”(6) 被视为大清国民标志的发辫,更成为诅咒的对象,“欲除满清之藩篱,必去满州之形状。”(7)一时“猪奴”、“半边和尚”、“辫发左衽之丑类”几乎成为排满、仇满的口头禅。当革命的矛头指向满清统治的时候,断发易服成为动员民众支持革命最有力的召唤。直到辛亥革命后,1912年3 月5 日临时大总统孙中山通令全国剪辫还强调:“满虏窃国,易于冠裳,强行编发之制,悉以腥之俗。当其初,高士仁人或不屈被执,从容就义;或遁入流,以终余年。....今者满廷已覆,民国成功,凡我同胞,允宜涤旧染之污,作新国之民。”“以除虏俗,而壮观瞻。”(8)
这种种断发易服的言论,虽然充满了强烈的民族情绪,但不是反清复明的简单回归。有识之士超越种族成见,从变易国民心理的角度,宣传剪辫的利害说: “夫辫发为物,即不必计其本非汉族制度,及被外人所诮辱,即以利用问题论,试执十人而质之曰,吾人具此辫发,于起居动作便乎? 吾可决其以当为不便者十而八九也。”(9) 虽然更改这沿袭三百年的习俗,会遇到旧习惯势力的种种阻挠,但是这便民实用的价值,最终又导使满汉居民不分族别地抛弃旧习,选择了剪辫易服的行为。
以剪辫易服为契机,批判封建主义的檄文,嘻笑怒骂,令人叫绝。衣冠之治集中体现在官服上,这在清代又称补服,即在褂子的前胸后背各缀一块补子,绣上飞禽走兽,以示官职的差别和道德命义,有的文章反其义而用之,说清国所以不振,是由于文官不事事,武官不能御外外侮,但能杀同类,遂致国事愈坏,民心渐离。这正是官方制度所为。谓予不信,可观各人的服饰: 文官的补服,是仙鹤、锦鸡、孔雀、云雁等等,此等鸟者,或示幽逸,或作声而唳,或容止闲暇,或供市儿之玩弄,这明明是纵容偷闲溺职,愚弄人民;武官的补服都是狮子、豹、虎、熊、彪之类,面目狰恶,设这些官治民,实以禽兽对人民也。(10) 有的对朝服从头到脚逐一嘲弄说,红顶,此物人血做成,其中含有无限冤魂,若将此物置于头上,胜于虎狼十倍;朝珠,又名奴隶圈,悬于项间,其人即永有奴隶性;马蹄袖,表示效犬马之劳,以向主人乞怜;马靴专为护足之用,套之足上,可以终日跪拜奔走。(11) 这种亦庄亦谐而又富有战斗性的檄文,在辛亥革命前夕不断见诸报端,由于它以老百姓习见常闻的官员服装做靶子,传播革命思想,更易为大众接受,使人们在断发易服的行动中,受到一次反封建的教育。
断发易服到20世纪初随着清王朝的倒台,形成自发的群众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武昌起义前一些爱国的青年就自发地割掉辫子,脱下清装,“革命,革命,剪掉辫子反朝廷(12) 成为流行歌谣。广东省宣布独立之时,老老少少争先恐后地剪辫子,一日有20余万人,中山县纷纷成立剪辫会,一直深入到农村小城镇,剪辫子成为中国人的盛大节日,许金城在《民国野史》中记述说: “无数的汉人都兴高采烈地剪去这条奴隶标志的辫子,也有迷信的,事先选择吉日,拜祭祖先,然后庄重地剪除,把辫子烧了。更有联合多人同日剪辫,并燃放爆竹,举行公宴庆祝的。”有的报纸指出,民国建立后政体、国体、官制、礼仪、历法、刑名、娱乐、住所的诸多变化,以服装的变化最迅速、最广泛。一时间“新礼服兴,翎顶补服灭,剪发兴,辫子灭,盘云髻兴,堕马髻灭,爱国帽兴,瓜子帽灭,爱华兕兴,女兕灭,天足兴,纤足灭,放足鞋兴,菱鞋灭。”(13) 穿着打扮焕然一新。
剪辫易服是在反封建思想指导下的风俗改良,不同于历代改元易服之举。历史上的变衣冠所变的是形制,不变的是伦理性和等级性,即使起自下层的农民起义也不例外,太平天国的“蓄发易服”,从衣冠上维护尊卑贵贱的等级之别,与清政府并无二致。辛亥革命推翻了统治中国近三百年的清王朝,结束了在中国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封建帝制,作为封建主义规章的礼制也随之瓦解。在《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中明确规定:“中华民国人民一律平等,无种族、阶级、宗教之区别。”用以维系封建等级制度的衣冠之治,由于它不平等性也遭到取缔。民国初年颁布的《服制》规定官员不分级别,都以西式大氅或燕尾服作为大礼服,裤为西式长裤。常服可用西式或袍褂,丧礼在臂上围黑纱。女子礼服,上装是对襟衫,下穿裙子。此种服制打破等级界限,不分尊卑贵贱,所以虽是官员的制服,但对生活权利的平等却起了表率的作用。即使宫廷的遗老遗少无一例外都要遵守服制平等的原则,有记载说: “宫廷内外,一切前清官爵命服及袍褂补服翎顶朝珠,一概束之高阁。”(14) 真正结束衣冠伦理政治化观念的,是孙中山提出的服装制作的四条原则,他在复中华国货维持会的函件中要求制定服装的图式,指出:“此等衣式,其要点在适于卫生,便于动作,宜于经济,壮于观瞻。”(15)这就使得人人须叟不可离身的服装,摆脱等级制度和政治伦理的干预,促使在中国延续数千年的衣冠之治彻底解体,用卫生、实用、经济、美观的思想来制作和选择服装,使着装与现代文明接轨,这是中国服装史的重大变革。
四、展现个性自由的窗口
辛亥革命的成功结束了几千年的封建统治,以民权、平等为核心的民主主义思想取代封建思想体系,在我国社会生活中占有了主导的地位。这一指导思想的确立,宣告了封建文化模式的终结,等级序列、伦理道德、生活方式一体化的结构解体,服饰消费不再具有身份伦理的限制,还归人民生活选择的自由。虽然民众因为拥有财富多寡的不同并不能真正做到选择的自由,但是以金钱取代权力的支配地位,进入商品市场,进行等价交换,是人们摆脱身份地位的约束所能获得的最广泛的平等权利,这给个体自由在服饰领域的施展提供了广阔的天地。所以在西方世界通行的服装文明,在中国能得以迅速传播和实施,是社会变革的成效,也是打开国门后,汹涌而来的洋布、洋装、洋货的冲击在中国引起回应。
在中国最早穿西服的是雍正皇帝,至今在故宫尚保留他的这一画像,这如同玩赏钟表一样,是统治者满足追奇猎艳的心理,并无社会意义。乾嘉时期洋装开始在中国城市出现,人们对此讳莫如深,无人仿效。鸦片战争后洋货倾销中国,首先在开埠的广州、香港出现洋式打扮,女的足蹬欧式皮鞋,头戴曼彻斯特头巾,买办中也有穿洋装的,但在士大夫中绝无仅有。在19世纪末若有人提倡“易西服”,这无异是用夷变夏,为世俗所不容。宋恕力图从着装方面造成向西方学习的氛围,认为变法“改试令,必自易西服始”。他把易西服看成更官制,改试令,设议院的前堤,这在当时乃是惊世骇俗之论,他自述“与人谈三始,犹有然之者;谈一始(按:即易西服) 则莫不掩耳而走,怒目而骂,以为背谬已极,名教罪人。”(16) 中国最早赴美留学的幼童,因为辫子,受到美国孩子的嘲笑,纷纷剪辫易服。1881年下令撤回中国,穿西服成为一大罪状。驻英公使郭嵩焘为避风寒,披了一件洋外衣,竟然遭到弹劾。
然而,禁令也好,弹劾也好,都挡不住正在发生的变化。嘉庆年间的竹枝词已有“纱袍颜色米汤娇,褂面洋毡胜紫貂。”洋毡、洋绉等机器生产的洋衣料有的厚实细密,有的轻薄柔软,以优良的质地比国产的土布更胜一筹,且因为不涉及服装的形制,很早就引起国人的兴趣。在19世纪中叶据英国蓝皮书报道,在福州“几乎在每3 个人当中,就有1 人穿着一些我们的纺织品。这个论断经我国经济学史家研究认为言过其实(17)。但是无可否认的是,西方看到中国市场的辽阔,用各种手段掀起倾销的狂潮,并以价廉物美的优势占领了中国市场。洋货倾销最多的要数洋纱、洋布、洋火、洋油等等,都是有关衣食能源的生活必需品,仅衣着用料就有洋布、洋绸、洋缎、洋呢、洋羽毛、洋漳绒、洋羽线、洋被、洋毯、洋花边、洋手巾等(18),琳琅满目。以上海为例,1871年进口洋布1300万匹,1899年增至1700万匹。“通商大埠,及内地市镇城乡,衣大布者十之二三,衣洋衣者十之七八。”(19) 大量的商品导引人们的消费习惯发生变化,细致光泽的洋布成为人们时尚的用料进入千家万户。
衣料质地的改变也促进了衣服款式的变化,轻便合体的洋服逐步赢得中国人的欢心。19世纪末穿洋装还是冒人言大不讳之事,到1903年初广西梧州中学总教习胡汉民,已经容许学生在“岁时令节,学生披洋衣揖孔孟。”(20)但仍属凤毛麟角。真正在社会上发生重大影响的是军队的服装变革,1904年归国的留日学生从实战出发,建议军队剪掉辫子,就受到一些士兵的响应,各报刊纷纷予以宣传鼓动,1905 年端方出洋考察,随员中有一半剪了辫子,其中有翰林、道府、教员、武员等。1906年新编陆军为便于戴军帽,带头去掉辫子,一时“军界中纷纷落发辫者不可胜数”(21)。练兵处不敢公然变更祖制,拖着辫子练兵是一大累赘,不得已采取折衷的办法,下令将辫子盘在军帽内,“不准擅自裁割,”(22) 新军中有很多是留日学生,并不把这一通令放在眼里,剪发者仍然不断,这对社会很有影响力,1906年天津警察受到新军影响,剪了三分之一。(23)从军队到社会,相互促动,剪去辫子穿洋装已经不可抑制。
观念的变化,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对洋装的普及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本来,民主思想的传播,激励了人们对西方文明的向往,人们醉心于天赋人权、自由平等的理想,认为由这种理想建立的生活方式代表社会前进的方向,谁接受西方习俗,谁就是文明维新,否则就是守旧、冥顽。洋装成为西方文明的象征,被人们推崇备至,《湖北学生界》有一篇文章宣扬说,西装之精神在于发奋踔励雄武刚健,有独立之气象,无奴隶之根性,穿了它可振工艺,可善外交,可以强兵强种云云,这样肆意夸大洋装的心态,反映崇洋已经成为汹涌的社会思潮。
民国建立后,以国家法制的形式通令改革服装,民众的穿着打扮不再受国家禁令的约束,从此进入自由穿着的时代,但对于穿什么,怎样穿却各行其是,五花八门。早在辛亥革命前就有人主张恢复古装,仿效《水浒传》、《七侠五义》中的武生打扮,“头顶高髻,内束紧身,外披圆领双结宽绰长袍。”认为这种装束“既美观瞻,又复灵便,不失尚武精神。”(24) 浙江丽水光复时,有两人“头带方巾,身穿明代古装,腰佩龙泉宝剑,站在街头欢迎。”(25) 更为有趣的是,在新文化运动中首先提出打倒桐城谬种,表示“共和与孔经绝对不能并存”的钱玄同,1913 年在浙江就职教育司长时居然身穿孔子时代的深衣玄冠到军政府报到,并发表《深衣冠服考》向全社会推广(26)。梦想复辟满清王朝的江苏都督张勋,组织辫子兵勤王,浩浩荡荡的的脑后的长垂。有些遗老遗少,徘徊于政局,剪了辫子的又重新装上,以便观望。因此“有剪了头发穿件长衫戴顶洋帽的,也有秃着头穿洋装,这是剪发的一起了。不剪发的呢? 大半不梳辫子啦,有的把髻梳在前面像一朵花,像一个蝴蝶结似的,也有梳在头顶上,梳在两旁边的,梳在后头的,有千百个式样。”(27) 当时的报刊报道街头的景象是:“中国人外国装,外国人中国装。”“男子装饰像女,女子装饰像男。”一时“洋洋洒洒,陆离光怪,如入五都之市,令人目不暇接。”(28) “西装东装,汉装满装,应有尽有,庞杂不可名状。”(29) 真是西装革履,长袍马褂,新旧土洋,千奇百怪。与其说这是政治风云变幻莫测的映照,不如说这已开始了服装自由穿着的时代。
在各种服装中,洋装脱颖而出,受到民众的欢迎,这固然有官员率先穿上西装革履的示范效应,各种报刊宣传的影响,更因为洋装的轻便、简洁,与臃肿、拖杳的清代服装相比有明显的优越性。从西洋归来的人士认为:“今之辫服,牵掣行动,妨碍操作,游历他邦,则都市腾笑。”(30) 这是鼓吹西服的重要原因,这从胡祥翰的《上海小志》中也可以看到当时人的心态:“优胜败劣,适者生存,而不适则归淘汰,此天演之公例也。不必征诸远,征诸四十年来沪上淘汰之种种事物可矣。试略举如下事,多不烦引也。如有轮船而沙船淘汰,有洋布而土布淘汰,有洋针而土针淘汰,有皮鞋、线袜而钉鞋、布袜淘汰,有火柴而火石淘汰,有纸烟、雪茄而水烟、旱烟淘汰。”衣食住行择优选用,是生活方式近代化的趋势。
上海是中国首批开放的商埠,欧风美雨在这里有广泛的影响,民国以后就时兴洋服、洋伞、洋鞋、呢帽,女装更是领先服饰的新潮流。高领、短袄、凸乳、细腰、长裙是上海女郎追逐的时髦。有的打油诗说:“商量爱着应时装,高领修裙短短裳,出色竞梳新样髻,故盘云鬓学东洋。”(31) 有的刻画上海时髦女郎必备的装束是: “尖头高底上等皮鞋一双,紫貂手筒一个,金刚钻或宝石金扣针二三只,白绒绳或皮围巾一条,金丝边眼镜一付,弯形牙梳一只,丝巾一方。”男子的时髦装束是“西装、大衣、西帽、革履、手杖外加花球一个,夹鼻眼镜一付,洋泾话几句,出外皮蓬或轿车或黄包车一辆。”(32) 生动地刻画了民国初年上海时髦男女的形象。
服饰洋化成为各阶层追逐的新时尚,报刊评论说: “优裕者必备洋服数袭,以示维新。下此衣食维难之辈,亦多舍自制之草帽,而购外来之草帽。今夏购草帽之狂热,竟较之买公债卷,认国民捐,跃跃实逾万倍。”(33) 在南京“绸缎铺、估衣店闭门贴招,盘外国细呢、西式新衣。列肆相望,无论舍店,皆高悬西式帽。”( 34)在湖南城镇“文武礼服,冠用毡也,履用革也,短服用呢也,完全欧式。”(35) 醴陵县的男男女女时兴“博士帽、草帽、卫生帽及毛绳便帽。”(36) 新繁县“青年妇女则纯用长衫短裤,不逮膝,露腿赤胫,争趋时髦。”(37)湖北蒲圻县的“农民亦服洋布”(38) 连偏远的山村“洋布、洋伞、洋鞋、呢帽之类的洋货,在上层人物的身上以及他们的屋里一天天增多了。”(39)
时髦服装的带头人不仅有士绅大贾,洋务人士的家小,还有被传统社会视为低贱的艺人和妓女,有的说:“妇女衣服,好时髦者,每追踪上海式样,亦不问其式样大半出于妓女之新花色也。男子衣服,或有模效北京官僚自称阔者,或有步尘俳优,务时髦者。”(40)因此“妓女效女学生,女学生效似妓女。”(41)什么贵贱之等,夷夏之辨,男女之别,统统消失在追新求异的时装潮中。在近代文明所到之处,衣冠之治的影响荡然无存。服装成为一个时代的窗口,展现了中国人追求个性自由的千姿百态。
五、领先生活方式国际化的潮流
在洋装盛行之际,就有人指出西服与中国人生活方式不尽符合的看法说: “华人惯用丝棉羊皮,今如西式之衣,层层均系单夹,于天寒亦殊有碍。”(42) 其他还有领带、手套等亦为中国人不习惯,价格也比较昂贵,怎样使西服平民化,尊重中国人的穿着习惯,是推进服装改革的关键,提倡国货加速了西洋服饰中国化的进程,中山装就是中西合璧的产物。
中山装是由民国元勋孙中山创制而得名。对于这一服装的来源,有说是参照英国猎装;有说这是改进的南洋华侨“企领文装”;也有说是以日本陆军士官生服装而改制;还有说是起源于日本铁路工人服。比较通行的说法是,辛亥革命后孙中山从欧洲返回上海,在上海荣昌祥呢绒西服号定做西服,要求以西服为模本,改大翻领为立翻领,门襟用9 个扣,上下左右4 个明袋,腰部系腰带。后又改为立翻领,去掉腰带,暗口袋,袋盖做成倒山形笔架式,钮扣改成5 个。关于这5 个扣,有说是象征五权宪法;也有说是表示五族共和。这一式样与欧美的西服有明显的不同,突出表现在关闭式的立领,钮扣直线排列均匀,背有缝,腰节略加收拢,穿起来收腰挺胸,凝重干练。裤子则把传统的连档裤改为前后两片组合,腰围有折裥,侧面和臀部有口袋,裤脚带卷口,这就是现在中山装的原初样式。由于这一服装的样式结构合理,穿着自然舒服,和孙中山先生的亲自带头,很快流行开来。在一般县城: “服公务者多用西装短制中山服”(43) 。20年代末国民政府重新颁布《民国服制条例》时,中山装被确定为礼服,延续至今,成为中国人喜爱的国服。
旗袍源自北方蒙古游牧民族的袍服,清代满族妇女继承这一形制,宽宽大大,长至脚踝,后来经过逐步改进,成为民国初年的女性流行服,从肥大的长袍到合体的长衫,经历漫长的发展过程。
清初服装改制,汉人改穿满人的服装,因为有男降女不降的说法,所以女性的穿着还保留明代的遗风,肥大的衣衫,低低的领圈,宽宽的长袖,有大袄、中袄、小袄,还有束胸的肚兕,把隆起的乳房压的低低的,女性的胴体被层层包裹,外观留下的是溜肩、平胸、宽大、直筒般的衣服架子。裙子有多裥多折的凤尾裙、月华裙、弹墨裙、鱼鳞百折裙等等,大都是直线直筒状,端庄、凝重,四平八稳,是这种服式的基本格调。人们对衣服的审美情趣,多集中在色彩的搭配、花样的设计和滚边的装饰效果,在款式方面变化并不大。
从西服洋装传人中国以后,轻盈利落,紧身贴身的西式连衣裙吸引了中国女性,促进了传统服装的改良,宽大的衣裤逐渐收小,阔条的滚边也随之缩减,扁扁的“韭菜边”,圆圆的“灯果边”,都是窄窄的,俗称“线香滚”,在民国初年甚为流行。袖子缩短了,像只喇叭,飘飘欲仙,露出一截忏忏玉腕,但领子却是高高的,据说这是模仿西式女装敞开而高耸的翻领,到中国演变成把脖子紧紧裹住的高立领,收拢的腰身,衬起高高的胸部,这与宽大直筒式的旗装,大异具趣这就是流行至今的旗袍。显然,这是依照西方流行的人体曲线美加以重新剪裁,演变成今日的旗袍。
中山装和旗袍都是沿用西式服装的价值观念和审美习俗,结合中国人穿着的习惯和传统服装的形制而创制的新服式,在国际上已被视为具有中国气派的民族服装。所以这是“西体中用”最成功之作。
清末民初洋装和大量洋货的引进,由此在社会上兴起崇洋的风气,虽然被认为这不是民族自尊的意识,但是生活方式上的洋化倾向,又导向生活方式的国际化,这有利于突破中外风俗差异所形成的壁垒,也有利于文化的交流和创新。这种交流的结果不是洋装吞没中装,而是创生了具有中国气派的新型服装。中山装和旗袍的改良和创制就是生动的例证。随着科学技术的发达,世界商品经济的加速运转,各国之间愈来愈密切的交往,将地球联系成一个整体的地球村,从经济生活这个最广阔的领域把各个地区、各个民族的消费引向相似的选择,生活方式的国际化已成为发展中的国家建设现代化不可逆转的趋势。在清末民初的中国,服装得风气之先首先跨入这个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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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见拙作:《礼--中国传统文化模式探析》,《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再估计》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20世纪中国礼学研究文化论集》学苑出版社,1998;《衣冠之治的解体和思想启蒙》,《民族主义与中国现代化》,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94。《青史有待开天荒》,《近代中国社会文化变迁录. 序》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
(1) 《左传. 定公十年》。
(2) 《太平天国》(六),677。
(3)《太平天国印书》(上),109。
(4)《太平天国》(六),783。
(5)《江苏》月刊第4 期《补白》。
(6)《江苏》月刊第3 期《补白》。
(7)《剪辫易服说》,《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
(8)《命内务部晓示人民一律剪辫令》,《孙中山全集》第2 卷。
(9)《即剪发以观国民之心理》,《香山旬报》第82期。
(10)《说补服》,《中国日报》,1907年10月21日。
(11)《中国日报》,1907年10月7 日。
(12)《中国近代反帝反封建历史歌谣选》,547。
(13)《申报》“自由谈”,1912年3 月20日。
(14)胡朴安《中华全国风俗志》下篇卷一,京兆。
(15)《孙中山全集》第二卷。
(16)《上合肥傅相书》,《万国公报》101册。
(17) 转引自严中平主编《中国近代经济史》上册,329。
(18) 参见郑观应《盛世危言》卷三。
(19) 彭泽益《中国近代手工业史资料》第2 卷224,329。
(20) 《胡汉民自传》,《近代史资料》1981年第2 期。
(21)、(22) 《饬禁兵士剪辫》,《大公报》1906年5 月9 日。
(23)《剪辫易服先声》,《大公报》1906年6 月24日。
(24) 《黄帝魂. 论发辫原因》按语,《辛亥革命前十年时论选集》1 卷。
(25) 《辛亥革命在丽水》,《辛亥革命回忆录》第4 集。
(26) 《钱玄同通信》,《新青年》4 卷2 期。
(27) 《看我们女子被人家耻笑啦》,《大公报》,1912年6 月27日。
(28) 《梦游民国》,《申报》1912年9 月14日。
(29) 《大公报》“闲评二”,1912年9 月8 日。
(30) 参见《剪辫易服说》,《湖北学生界》第3 期。
(31) 《上海竹枝词》,《时报》,1913年4 月4 日。
(32) 《时髦派》,《申报》1912年1 月6 日。
(33) 《论维持国货》《大公报》,1912年6 月1 日
(34) 《田骏丰等建议政府速定服制服色振兴呢业案》,《申报》1912年6 月4 日。(35) 民国《慈利县志》风俗,转引自严昌洪《中国近代社会风俗史》92页。
(36) 《醴陵县志》卷六,《食货志》。(37) 《新繁县志》卷四,《礼俗》。
(38) 宋延斋《蒲圻乡土志》,第四篇。
(39) 《一个山村的革命风暴》,《辛亥革命回忆录》(二),365页。
(40) 《中华全国风俗志》(三),下篇,卷三。
(41) 《自由谈》,《申报》1912年3月20日。
(42) 《服饰刍议》,《申报》1912年1月7 日。
(43) 《新繁县志》卷4,礼俗。
原载《东方文化》200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