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小常識》:孔子的書院
(2011-01-25 19:09:19)
下一个
這幾年我們突然知道有「孔子學院」,連老外也知道。但知道孔子其實早已有「書院」,且前後歷時上千年,恐知之者少得多。古代孔子之「書院」,與今之「孔子學院」,可有相干?恐怕全沒。蓋二者旨趣相殊:宗旨異,志趣別。
孔子身後儒學的傳播,大概都是採取夫子遊學的方式,比較彈性自由,沒啥組織和制度。孔子把王官之學普及為平民之學,有教無類,是中華歷史上的一場不流血革命,素王地位名至實歸。只是自漢這位好老師被捧上神壇成了「至聖先師」之後,他的學問和儒家學術便集中到國學裡,歷代有時叫太學,有時叫國子監。太學是從學問級別言,表示此乃最高學府;國子監是由管理角度說,監督教育。教育是國家機器的一部份,政府便是這麼看。可是民間不這麼看,真正的儒生,做的學問是做為己之學,不是為人學,潛心讀書,修身勵行,彼此問學商量互勉。讀書要有存書唸書的地方,到唐代便產生了書院,顧名思義,是為了書找的院子。官方有書院,為收藏校勘整理修書之地,非士子肄業之所。私人也建書院,是供自己和子侄有書可讀能夠治學的地方。先是藏書,再是讀書,後漸漸增加教書的份量,由唐至宋,書院性質有了改變。但民間書院做的仍是為己之學,這一本質沒變,所以有的書院又叫精舍、精廬,帶著禪林避世修煉的意味,淡薄榮利功名。宋代這種書院便開始興旺了,從以前私塾的性質改為對家族外有心學問者開放,然仍極重視藏書,規模大的還渴望皇帝賜印九經,皇帝也樂加題額、贈田以資鼓勵,但書院獨立辦學原則無改,與官學風格判然。宋推科舉,書院只在北宋熱一陣子,很快消沉,學子都跑去官學找仕進敲門磚,遁隱山林太寂寞。鑑于德行道藝之實流失,南宋有心者又熱心振興書院,而朱熹為第一人,不久蔚為風氣,其白鹿洞洞規,代書院宗旨、組織、課業、生活立下矩度。
南宋書院有三項基本功能:一藏書;二祭祀;三講學。書院藏書之豐,每成所在地附近的文化中心。祭祀帶宗教含義,首祭孔子,孟子配享,以及按自身的承傳供奉祖師周程張朱從祀。講學有家派之別,門庭徑路分明,然其指要皆歸宿孔聖夫子。而且講師不限本院,朱、陸同授學白鹿洞,聽者也來自各地書院,皆做同學。元代書院仍盛,不肯做官的儒者紛自設書院以繼絕學,故依然是民辦較官學為多。政府雖急欲把書院官學化,加強控制,然治學講學頗自由。四書章句以朱注為準,定于一說诚為問題,不過朱子集理學之大成,功不可沒也是事實。學術自由未太受影響,由一小事見端倪。迄明代末葉,白鹿洞一度由王學領軍人物章潢主持,引介利瑪竇為講席,升堂宣示西學,並荐授以順天訓導。明書院復興全國盈千,理由卻不像元代,因異族入侵文化危機,而是科舉太腐敗。時學院分成二大派,王陽明主致良知,湛若水講體天理,為學不同,針鋒相對,然則又常相唱和。門人雖同競說,門戶開放,無礙學于湛者往卒業于王,學于王者或卒業于湛。著名的東林書院非僅致力于尊經盡性之學,更裁量人物,諷議朝政,已超出文化中心宗教中心教育中心而為政論中心,這下子為朝廷不喜,視同大忌,若與東林牽涉,書院封書院,做官亦削官。明末貪腐嚴重,但死節之士輩出,倪元璐劉宗周黃道周等等,悉出身東林。夠格的書院,畢竟是培養士氣之所,國家希望,不在官學,而在道存真孔子的書院。然而不及格的書院卻大量增加,政府推動書院官學化,後來一千二百書院中,民辦者不足二百,地方官府、督撫、京官紛紛支教興學,這些書院不過是供士子趕科場前的補習班,裝備你科考舉業,絕非預備將來堂堂正正做個人。清代政府控制書院更全面,給你撥款嘗甜頭,但聘院長,學生會考,都經官廳。私人辦學要先上報考核,本在山林的書院,新址首擇省府。清代的書院比歷代都多,但即使掛名民辦,剩下的也不足十分一。書院類型,入清分四種。一是性理學派,由明返宋,復書院之舊,然數量相對較少,清中葉後日見疲態。二是經史派,由宋返漢,以聖學在經,非詁不明,通經後方及性理,清中葉後代性理派而起。三是考課學派,練八股習制藝時文,教程以每月兩課為中心。此課非授課是考課,一官課二師課,一考再考,熟能生巧,直到學子把握到科場搏殺秘笈,這種書院最受時人歡迎。四是格致書院,格致即自然科學早期之漢譯,這種新式書院于同治光緒年間始見,實即西洋之學,授洋算、格致,亦重視方言,即外語。然制藝一科依然保存,因舉業功名才是讀書目標,崇洋學不過增加競爭力。書院本是以輔導學生獨立潛修為主,鼓勵存疑問難,赴講會環以聽教,相論辯彼此切蹉,皆為博學審問慎思明辨而篤行之,結果竟然成了以科第相高聲氣相結的處所。有清之世,書院又新增一項體罰,訓練攻堅,不打不成器,嚴師出高徒。
填鴨教育,不好簡單入賬儒家。孔子施教,首要因材,循循善誘,誨人不倦。所以看他講個仁,說法多多,因視學生的資稟,性格,應機給予點撥,就算今日要由《論語》整理出統一有條貫說仁的教學大綱,也不太容易,蓋仁之為義,體悟修為,因人而異。孔子又說「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要學生先有真疑難,才予啟迪,待他先有要說的意思,但無以言表,才助之抒發,學生如未能舉出一例再進而反思多例,把問題融匯貫通,那就暫時要等他一等,不好再重複教下去,所謂「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學生學習方面,貴其自覺,義理乃為悅心,找到學習的樂趣,是為學之第一。故整部《論語》開卷,不是擺著仁義道德,首篇〈學而〉,先講學習,頭一句「學而時習之,不亦說(悅)乎。」
孔子沒有辦學校,但歿後千年,史上出現上下千年的孔門書院,其始正是孔子教育精神的延續,薪火相傳,維正學于不墜。孔子後講孔子有家派,百家爭鳴,有問則問,有商量則商量,孔子教學如此,後學大致如此,何來封建教育?怎樣闡釋孔子,無一家言,即使是獨尊儒術的漢朝。歷代孔學,大小書院,巨細差異,如通通放回適當位置,令各歸其位,乃知儒家博大,又不失精深,確是我中國文化的表率並主流,至少與中國文化一體難分,如欲去之方為快,此乃最荒謬的文化生命自戕。由孔子到孟荀再到漢經學古文今文,宋之朱陸,明之王湛,總而言之,所究者「內聖外王」。不過這非儒家的本來講法,而由道家說出,原為方便,借來一用,因外王一語,尤較直接點出當中政治含義。嚴格言按孔子的原話,應該說「克己復禮」,是一講成德之道由己及人、自內而外過程,從自我完善達到人我群體的完善。基本上這一套屬倫理學範圍,人生社會,無此不成。宗教或政治都無法完全代替倫理,孔子把這條路指出來,此孔子之不朽偉大處。但若想立己立人克己復禮,代替宗教或政治,這也不成。宗教落于人生有倫理成份,但其根本不是光講道德,只是為做好人,幹好事;而倫理促進社會和諧,有政治作用,但那僅屬治道,使天下歸治,仍非政道,使政治安立而成客觀之規模。中國儒家文化持續發展,特別是靠書院,護住了道統道脈。宋明儒有高于漢儒的地方,甚至把孔孟原話之中不夠明顯的精彩,點睛活化,發揚光大。可是問題在發展到後來,沒有把倫理與宗教、政治的分際弄清楚,反而有意無意間混同,圖以一倫理道德,擔當起全部宗教及政治的不同功能。書院有得然有失,我們檢討不能只說壞,也不可只說好。「書院」的中心是「書」,知書達禮。禮在古人,不只是些禮數,而是文明制度,克己復禮的禮,內聖外王。直到清末前,書院大致未失此一旨趣,公道說一句,十分有道理,再壞也是爛船三斤釘,書院有書院的價值,歷史的意義。
那學院呢?今掛牌「孔子」的「學院」,積極向境外推廣漢語,教用拉丁拼音,練習簡體漢字,設孔子復活,也需入學,說句話,寫個字,都要重頭學起。至于孔子學院更崇高的目的,語文僅作媒介,透過學習語文,傳播中華文化,利用中華文化,使全世界了解今日中國。不過今日中國,是四個堅持的中國:社會主義,階級專政,共黨領導,馬列毛說,堅持四點,到頭來不知有多少中國文化可言。孔子若到學院,老人家不會的拼音、簡體,要先學學,再更有必要報讀高級文憑課程,才能叫作懂中國文化,今日被堅持四個定義了的中國文化。學院就是要你學學學,學院無書,以一套講義教材課本代書,學子入院上課考課,再無餘事,束書不觀。要學中文,現在的勢頭似唯有總部設北京的孔子學院,才最正宗;進階中國文化,也只此一家孔子學院絕頂權威。滿清政府,尚留四種書院,供學子出入。但今之孔子學院,連鎖專賣,獨一無二,孔子老人家回來,也請您接受再教育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