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藝術,進入國際殿堂 [補記新版]
(2010-10-22 18:1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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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倫敦泰晤士河畔的泰特現代美術館Tate Modern,是今國際現代藝術殿堂級的展場。該館共五層,有基本分工。館藏展出在第三、第五兩層;第二層供短期小展覽用;第四層專為當代作品而設,揭示藝海新浪潮動向。最特別的是地面那層「輪機房大廳」,自開館十年以來,每年都挑選一位國際大師,邀請臨場,給予充份自由,以那早年放置巨型發電輪機組的偌大空間,作其舞台,供發揮才華,亦挑戰極限,完成大型公共藝術作品。今年第十一屆,應邀的藝術家,正是北京的艾未未,乃全亞太第一位獲此殊榮的藝術工作者。艾未未泰特個展,展期半年,由2010年10月12日,直至2011年5月2日。
BBC大字標題報道這件盛事:「中國藝術家以『葵花籽』征服英國藝術館」。鋪在輪機房大廳的1000多平方米地面,儘是深約10公分灰白花斑的「葵花籽」,實際上是陶瓷仿製而成,人走在上面,沙沙作響,感覺中讓人想起像在海邊的碎石礫沙灘上休閒散步。這裡一億多粒形像逼真的陶瓷葵花籽,重達一百五十噸,是由上千工匠,借用中國千載的傳統手藝,耗時兩年,在中國陶瓷之鄉江西景德鎮一家的小作坊裏預製而成。何以選擇「葵花籽」作為展覽的主題呢?艾未未說,葵花籽不但是中國的一種流行小吃,同時也具有某種政治象徵。文革時期,毛澤東被形容為紅太陽,而億萬中國人民,則都是圍繞著太陽團團轉的向日葵。他童年在新疆農村渡過,到處都見這些葵花籽,即使鹽鹼地照樣成長,生命力極強,花死便留實,散作無以計算的籽粒。就算最貧困的時期,逢過年過節,總少不了擺些葵花籽出來,大家當瓜子啃,維繫親情友誼,共懷未來的希望。
於是這個展覽設計,便用了葵花籽。參觀者進來,並非旁觀者,無分男女老幼,都可悠遊其間,在葵花籽編織的地毯上自由行走,隨時撿起花籽把玩欣賞,唯一是不可以拿走佔為己有。這是一個容許你進去,碰觸,融入,再創造,全面參與的個性化藝術過程,責任就交給了每位來訪者,人人投身其中,延續葵花籽的生命,重塑成為真正屬公眾的作品。
艾未未1957年出生於北京,過去廿多年,他一直是中國當代實驗藝術圈內,旗幟鮮明的領軍人物。而在大眾領域裡面,他最廣為人知的工作,便是參與了北京奧邥?鲌鲳^國家體育館「鳥巢」設計,擔任中國顧問。但他卻一直與權力遊戲操縱下的京奧,保持距離,並經常發出尖銳的批評。自此以後他更積極地投入了中國的人權與民主進程,然他主打的仍是藝術,不靠喊政治口號。他那些層出不窮的藝術戲作,每使到大爺們顯得更加笨拙,全無情趣,他們逾是擺出來一本正經,實際上正是冥頑不靈。
艾未未的作品,涉及廣泛,不拘一格,建築、雕塑、錄像、錄音、刊物、網誌、表演等,無不觸類成趣,順手拾來自天成:
2007德國卡塞爾文獻展Documenta,世界三大藝展之一,艾未未參展的《模》,由大堆舊門板搭成,豪雨過後塌倒,他拒絕修復,認為這正好保存著大自然的力量。
2008一邊搭「鳥巢」,他一邊發起志願者為汶川大地震遇難學生存真的公民調查。2010年把找到的5212位遇難學生名字,由網絡自願者一個個喚名錄音,輯成作品《念》。
2009前往成都出席譚作人因調查川震豆腐渣校舍被起訴的庭訊,途中遭警方痛毆,過程拍成記錄片《老媽蹄花》。被打的後遺症是腦疼欲裂,在德國慕尼黑參展期間入院,手術移除大塊受重挫的積血。同年艾未未工作室又攝製《馮正虎回家》,派員記錄遭上海當局拒絕返國而滯留日本成田機場的維權人仕。那世之虛幻荒謬,正是他藝術之真實。
2010作品除《念》外,發表記錄片《一個孤僻的人》,講怎樣走訪楊佳襲警案造成六死五傷。丹麥著名的美人魚雕塑,外借給上海世界博覽會,他在哥本哈根原先銅像基座前,安裝了上海世博美人魚的閉路電視現場直播,看怎樣和中國人一樣經常在監視下生活。
作品對他,及對受眾,更屬于觀念,而不是物質,如果仍在既定的時空裡找到,那其實是載體,不是作品本身。此為藝術,歸類觀念藝術。這些作品和他的為人,其實就是一個,即總是逆向思維,以奇為常,不斷湧出新主意,既要好玩,又玩之認真。光好玩不認真,不算藝術,那頂多是帶點藝術家脾氣的放肆;光認真不好玩更不是藝術,那反變成了和他認為最逗、又很想鬥他的老爺子那一路貨色了。要好玩,要認真,自自然藝術其中,這是艾未未!在甚麼都自動變成政治的中國,這個好玩和認真,暫叫老爺子很感陌生,一時間沒拿他的辦法,但孫子最後該還是會收拾的。但這又如何呢?耐未未何呢?我們等著瞧。
【補記】艾未未多創意 國門裡少理解
介紹艾未未英倫「泰特當代」的半年大展,文章刊登後,承不少網友回帖,反應有讚賞,有好奇,更有大為反感的。因而覺得艾君多創意,成功走向國際藝壇,反而自己國門裡,充斥不解誤解甚至惡意曲解。先謝知凡君提供視資料澄清不少真相。今再補充幾句。
反感艾未未的創意,可能的原因,部分或是不習慣觀念藝術的表達方式。觀念藝術,相對成品藝術而言,重視的不是創作結果的成品,而是藝術的過程。觀念藝術的核心,是藝術的觀念。這種藝術所著重的,是藝術態度中呈示的觀念性存在,任何物料,技術,媒介,都不過是手段,服務于藝術觀念之來去。觀念藝術,很容易被誤會作是利用藝術講概念。想要講概念,應去搞哲學,藝術的目的,不是要弄清楚A等于A但不等于-A。藝術是懸置是游移,是毋必是毋固,游觀中之一念,又引生許多念的念念不已。所以藝術不是講是是非非,對對錯錯,觀念藝術尤其是從這一基本點,切入藝術的特質。孔子說「游于藝」,「游」之一字,用得非常得要。雖他說的是六藝的藝,但中間包括了「樂」,樂藝亦藝,藝術之藝。藝貴于游,若不能游而念念游走,一落定是定非,藝之興味便全失了。
所以去到艾未未的觀念藝術,便一定要換腦,先得藝術地看他,想跟他找道理是非或道德對錯,便找不到北,因他不是在講政治,也不是想談倫理,非概念先行價值先行。用政經倫理看藝術,必定走偏。最近中國知識分子文化人紛紛簽名支持劉曉波獲獎,艾沒見簽。他就是他,藝術表態他在行,政治表態非其長,他過去說京奧,世博,汶川,楊佳,其實都是這樣子做的。不是說藝術家不能或不該站在中國公民或世界公民的立場去表達自己的意見,只是作為藝術家及他工作室裡的生產作業,一定得先定位在藝術上看才能洽當。
葵花籽,遍地葵花籽,向陽轉完灑落土石裡,是他個人的童年記憶也是中國的集體經驗。再是艱難,仍是籽籽粒粒,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生息不已。起動瀕亡的家庭作坊,復活傳統技藝,再造葵花籽,不是百、千、萬粒,而是百萬、千萬、萬萬顆。這一億葵花籽,毋須再仰視天空單一中心,大家一體平鋪,充盈空間大地,與所有世界的來者相遇。每位參觀者,不論男女老幼,黃紅黑白,除不許私自佔有外,都可自由拾起葵花籽摩挱欣賞,即使一粒,亦能讓它成為獨立生命,人人由觀念從手上編織新故事,再生葵花籽。
奇怪的是,網絡上反而最是咱中國人,不循這藝術的意味看,反跳出作品葵花籽,去批評艾未未這個人。或是跟艾算舊賬,說他不文的手勢和衣著衝著天安門。天安門廣場,天天有人丟垃圾,有小孩尿尿,有哥兒找個陰涼地,對著門樓呼呼大睡流口水;時而又有大棒打上訪者;更曾經有子彈橫飛穿心貫肺......。廣場許多事,何獨偏要只舉艾一次的行為說事?何況他也曾去到白宮前豎中指。藝術就是一種個人的手勢,對既定當然的東西一種不同意,不需政府和他人的同意才好存在。藝術態度,就是游觀,重置視角,不無否定,都肯定同意了的畫是宣傳畫,好的藝術逸思翩翩,冷不防把想當然的忽悠一下。艾未未在兩個含象徵意義的景點分別豎中指,只是一次過的姿態,藝術的表態。過後他又去刨木頭玩視頻搞推特,俯拾成趣,不拘一格。如果他整天只會豎中指,你還可以說他腦子有病,或是道德有問題。別說他只有回把一個廣場忽悠一下,即使像Jasper Johns,長時期拿他美國旗開刷,或倒著畫,或破爛星條,或竪放像滴血,或用美軍侵越殺平民的新聞報紙當畫布塗抺出國旗......這都不關藝術觀眾同意不同意的事。今艾未未在國際舞台獲肯定,奇怪的是有的同胞偏偏不高興,挑剔他拿外國人的錢,僱婦孺製葵花籽利用廉價勞動力。磁都景德鎮傳統家庭作坊式微,男子轉行,婦孺要千方百計找雜活幫補家計,都不見有人出來悲天憫人。艾未未現在設法使那些投閒置散的人重拾故業,復活傳統工藝,姑娘們能穿著漂亮的高跟,開著小摩托,驕傲地說,我畫花籽賺了幾千。他們很多人把活帶回家,邊持家邊賺外快,一舉兩得。問問他們,他們希望艾未未能再給鎮裡工作做,只怕他一去不回了。現在何必不相干之人突跳出來代景德鎮開批鬥大會?像反右文革時你一言我一語誅心戴帽?然後大棍齊飛?好好一個艾未未,幾年前還是中方顧問,只因他沒有為此失去自我,仍認真地天真,傻楞楞地幹他的玩他的,不懂為盛世的焰火鼓掌,卻去追查豆腐渣下的小孩名啥姓啥。艾未未的名字,國內許多網站如今竟成禁詞,人只好改個「艾未來」上帖才能談論他。葵花籽,常被逼要在不可能的環境生長,雖並無真正必要。像葵花籽,在今中國大地尚遇太多歷史悖謬未得免。不過既知鹽鹼不足害,那我們亦便寬懷祝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