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與「人文」有何干連?
(2007-02-12 17:5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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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人的宗教常是不清楚的。人自己說信佛或道,但問下去又佛又道。人說沒有宗教或無神,喪事卻採用佛道儀式,說無神亦不排除冥冥中當有主宰。其實何止宗教,我們政治也不清楚。漢代起政治不經神道而作非宗教化之定型,按儒家的人文原則及學術思想指導政治,政治再指導經濟。儒學的管理模式,採取抽象間架性宇宙觀設計,以天地人三才,為至極之道。人立天地間,盡人之性則盡物之性,終贊天地之化育,人與天地參。人性成人道立人極,人極通于地極天極,成三極之道。君子為人中表率,「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君子治人,聖明兼備,仁慧雙彰。此雖理想,但崇德盡理的意識,對私心與權力多少起制衡作用。故我們的君主專制相對開明,未敢大言不慚說「朕即國家」,只會道「萬方有罪,罪在朕身」。言之由衷與否無論,然至少講君權時該先問問君職。君者上有天命當畏,下有民本應惜,此謂「君君」,即君王在位須盡君王職責,也就是敬天愛民。秦漢帝國大一統,治理現實技術上更需分職分權,職權劃分首在皇室與政府,次在中央與地方。政權歸皇室,世襲相繼;治權實際运作則歸政府,不由封建,從中央面向地方。全國選賢與能,布衣可以卿相,乃一世界最早完善的官僚體制。治權開放初步理性化,使中國成古代文明大國。儘管蒙人暴政,馬哥波羅妙筆形容下竟亦歐洲文藝復興之理想典範,元帝國物質富饒政治昌明,大汗對饑民救濟樂施,鄰里親密互助。不過這「中國偏好」發揮過啟蒙作用後,西方的歷史卻踏步另走一條民主、人權的道路,而非中國式人文的民本、人道。民本與人道,雖亦重視人的價值與尊嚴,主體卻是仁人愛民的君子,表天威彰天德,是獨一「天子」,為民之主。君子乃天子,代天作主,自謙云「余一人」,受尊稱「皇帝」。「皇」篆體從「自王」,眾歸而往,自指為王,皇皇大王。「帝」在商代有下帝與上帝,列祖賓于上帝在天庭福祐子孫;秦漢人帝為天命之有德,世襲唯一尊位,郊祭昊天上帝。自此又皇又帝的大皇帝,固有道德化一面講民本人道,「治道」還肯理性,但又同時宗教化「政道」,政權垂統世襲,唯聽天由命。以民為本?重人倫道德?皆仰皇恩之浩蕩,這裡對君主行仁政,只有道德責任的要求,不存在政治權力的約束,而臣民一樣有忠君愛國的道德責任,卻不備人權民主的政治權利。政治是眾人之事,雖不可缺少道德利他,但國家的成分是個體,絕不能忽視個人自利這權利要求。民主人權若沒著落,再談大公無私,結果只讓最有權者化公為私。政治講權力分配,有自己运作的原則與軌約,不能隨便泛道德或濫宗教。我們確曾衍生非宗教化的政治文明早熟,治權道德化,發展吏治的治道,表現制度管理的長處,然政權仍未脫宗教化,無法形成客觀的理性政道。大皇帝如肯乖乖德治,我們還可望幸獲開明專制的太平盛世,但專政權力的合法性卻永遠神秘,臣民不得亂碰。政權一旦合法,永當合法,遇上皇帝要玩「和尚打傘無法無天」,你我便只好認命天意罷。
我們的人文早熟,實則掩飾了政教不分的殘存,留給天子聖上,隨時又道德又宗教。故說中華文化信仰,表現就在「五倫、靈明、皇帝」這三項,而到最後皇帝更來決定五倫、靈明。人的良知與虔敬若要以皇帝為依歸,這樣的道德宗教,將是多麼荒謬,但不幸竟成民族後來的現實!政治是政治,非宗教化是正確的,我們有先見早走對了方向,可惜政治非宗教化得不清楚,結果也成我們宗教的不清楚!儒釋道三教交融本是好事,宗教間融融和和非僅為客氣,也實有理路相通可交流。但融合致一失去分際,後更成混融,所以如此,外在這大皇帝要求大一統,不可不說構成壓力。漢代開獨尊儒術之風,自此儒教祭天由官方把持。南北朝佛道稍有聲勢後,專管佛道的機關也紛告出笼,僧正、法門統、崇玄署、僧錄司、道錄司、善世院、玄教院不一而足。就算是以僧治僧以道治道,也每欠宗教自主,令隸俗官,或干脆白衣僧正,直接以官治教。北魏視皇帝作當今如來,大佛造像依皇帝真容為藍本;梁武帝自居法王有皇佛之譽;隋文帝敕令題署作轉輪法王;隋煬帝、唐太宗受佛徒尊稱菩薩;宋徽宗更降旨指揮道教,令高上之道要以「教主道君皇帝為師」,皇帝兼教主乃道君,一身集政與教並為天下師表!皇帝一己若厭佛或惡道便來滅佛毀道,但皇帝個人要是佞佛慕道起來,更不得了,立變如來菩薩教主道君啦!
有話道,絕對權力絕對腐化,但中國皇帝的絕對權力,發展到最後是絕對對生民的踐踏!皇權不用偷偷摸摸貪瀆,而是明目張膽不需顧忌對人權侵犯,順民挨揍要說自己罪過,少打便立感恩戴德。國家為應付連連天災兵禍的挑戰,增修制度,集權中央,漸次提升皇權,傾力擊潰社會力量,修整全國以便利統治,使成散漫平鋪的小自耕農。所有官民中間的相對自治團體,宗族、鄉學、書院、會館、善會、寺觀,皆無以充份轉型分化為基層主導的公民力量。因政教不分,要以政統教,干教、治教、行教、代教,令你信仰明君仁政,教乃不教!明清專制尤甚,明律嚴禁私家告天,官定哪些靈仙聖帝當拜,「凡供奉所禁邪神淫祠者,杖八十。」清律更三令五申排斥異端,「三綱五常之外別無所謂教,天理王法之外他無可求福。」儒教自兩漢政教合一,早已走味,明清越是存天理滅人慾,越是以理殺人。而正統佛教史道教史,每以明清是佛、道衰落期。明明民間那麼多人說是念佛學道,怎會衰落呢?因為實在佛不佛,道不道,含混駁雜,佛門道流,太多不清不楚了。
儒釋道正信不立,正理不彰,國人的自然宗教情操無以為寄,私心作意的奇思怪想,易使迷信大有市場。民間自發念佛誦經吃齋打醮外,做會最見熱鬧,酬恩致福,消災逐疫,施鬼祭魂,為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是以神靈仙佛遍請,三世眾佛三界教主諸天列聖河漢群真畢至,僧尼道卜巫也趕來合流,天地人共聚一棚,娛神順帶娛己。不過明律對抬神遊行曾加禁止,清帝也為成群結隊充塞街衢的酬神陋習深以為憂,現今耗費錢財,將來恐流于邪教。官方文獻「邪教」的指控,每以教首「惑眾」和信眾受「脅從」為說,但所謂妖言訛語,罕能持平駁正,其間宗教動機,更乏最起碼了解。倒是清代有地方官黃育楩,深惡邪教,任內在縣州搜集到散播妖道思想的寶卷六十八種,著成《破邪詳辯》四冊,申斥邪書不見經傳,悖謬粗鄙,總斷之不可信。但其考察終承認,邪經雖含亂正之非,卻無谋逆之說。換言之從政治角度看,最多只能判其不合宗教傳統,非可講成政治叛亂。然而這種針對民間教派政治不正確的狠批,再是激烈仍歸無效,官方的政治焦慮凌駕一切,就連勸善寶卷亦作焚燬對象,百姓心底怎不嘟囔真豈有此理?以政統教,自視當然有權秉正破邪,因人有異的信仰合理訴求全落盲點,反把群眾集體的善意良願視同寇讎,人即使口服豈真心服?干教而治教,只有越治越亂。行教欲代教,朝廷反覆嘮叨故訓,陳腔濫調之餘,本身又拿出甚麼足以正人心端世風化民成俗的真材實料?
道教早期要典《太平經》,奉天地順五行,以之治國「立致太平,延年不疑矣」,何來無端妄思生變,不樂天下太平意欲蹈機逞亂呢?無奈東漢民生貧困社會動盪,貪官污吏橫徵暴斂,水旱交煎,疾疫流行,張角遵經,行太平道,救窮周急,符水治病,澄清大亂,終宣告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欲令天下大吉,黃巾起義!如非奸私當道,社會失序,時為朝廷視作巫覡雜語妖妄不經的爛書卷,何能一舉百應,動員數十萬眾?後來三國東吳,將士私奉太平道,仍慘遭殺害,曹魏也毀浮屠斬道士,對有懷疑的信仰暴力鎮壓。歷史著名的「三武一宗」滅佛,狠打正信也絕不手軟,區區左道予以痛擊,更肆無忌憚。強權對隱居以求其志的真心學佛求仙者,固然難動之分毫,對那些聾瞽愚俗不識真參實悟者,遠在鄉曲草根,頂多做到斬草不及根春風吹又生。三教混融的民間教派雖多蕪雜,正常情況仍是溫良的善信,只因政治對任何民間力量猜忌,不盡善卻非大惡的群眾,下意識竟推之至對立面。例如吃齋也成官方辨認邪教的標誌,由宋迄清屢行取締「食菜事魔」。吃齋誦經,茹素邀福,幾為村規,平時食無肉粗茶淡飯,偶爾集眾做會趕赴齋宴,祈福治病兼修來世。因俗行教,同種良田,共成盛事,有何不妥?民間寶卷、做會、吃菜,有何可怕?文化觀念中的末世救苦彌勒佛、世外無爭桃花源、絕世大同理想國,早浸透民心,不過在這些民間教派活動中,一時恍若就在眼前。只有當殘酷的現實與愐懷盛世的理想差距拉大,祈盼新道德秩序才變成集體意志,使獨據正統者不免頓感惴慄難安。民間教派宗旨,不外濟災解難避劫袪疾,滿足大眾現世安樂需求多于政治。此等小農心態實不具積極革命性,變革決心本缺直接宗教誘因,但卻常被視作動亂淵藪,偵伺打壓,官逼民反。他梁武隋文,既皆法王,一旦哪天俺覺連奴才也不容易當,轉念不如就當主子吧。皇袍一披,人神合體,救世主真身顯靈,替天行道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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