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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在當代到底是要說或不說上帝?

(2006-09-05 10:57:55) 下一个

我們講過,這是後有神論的時代語境,進入一個與傳統完全不同的時代。我們不能再由預設有神的前題開始,嘩啦嘩啦說世界這樣,人生那樣。但同時也無法由簡單無神的結論出發,吱吱喳喳紛議世界,浮論人生。當代語境,既非有神或是無神。上帝不可說,因上帝非一知性思辨對象,是個「六合之外,存而不論」。不過上帝未因不可說,人即放棄不再說。身處後有神論的時代語境,上帝雖不是理性的了別推證,但仍為實踐經驗所對,故謂相信上帝,或稱殺死上帝!上帝不是實證經驗的有或無,上帝應為生命踐證的存在抉擇:要呢?還是不要呢?憑權力意志,令之無?還是藉信仰意志,使其有?十九世紀理性至上的高氣壓悶局中,尼采揮拳,向空高喊上帝死了,祈克果合十,低首祷曰相信上帝,二人皆時代之先知,指出新世紀有關上帝言說應當的方式,雖進路截然不同。整一個時代的處境,上帝不是有或無,而為迎或拒,要?不要?按廿世紀海德格的說法,非要也非不要,落于非此即彼之間,這叫期待上帝,又或如其業師胡塞爾,乃超越非此即彼,純為容受之事。

不過後有神論的話語方式,十九世紀的尼、祈二氏和廿世紀的海、胡二氏仍有區別,當後者要談論上帝時的那種自我,與傳統自我,意義有根本差異。海德格曾說,尼采乃為西方形上學傳統最後一人,同時也是將之摧毀的哲學家。尼采追求意志的意志,即權力意志,自我是絕對之主體,超越一切,掃蕩一切,客體無存,主體又焉在?祈克果也由主體的自我出發,奉獻自己,倒空自己,尊主為大,甘為客體,作上帝的器皿,願祂的旨意成就,在地若在天。二者不同的存在體驗,依然是落在傳統那「主體---客體」的框架裡面。海德格開始,把這種由主到客的思維關係通通拉倒,哲學思考不再為找甚麼主甚麼客了,西方傳統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來一個哥白尼式大換位,成為「我在,故我思」。不再是能思的主體,要到處解釋客體,才使自我真實存在。現在真相是由存在開始,看到了我已陷身這具體之在,即此在,那無以閃躱的恐懼戰慄、煩神操心,揭示我在之領悟。沒有一個從事解釋的自我,故也沒有被解釋的他者,是囁囁嚅嚅的存在提問,導出存在的自我。沒有主體,沒有客體,只有敞開的存在場域自言自語。沒有解釋,也沒有被解釋,只有一個無所不在的發問留在那兒等待聆聽。無限綿延的存在場域,把任何一涉主客的對立清理出去,空空蕩蕩,是海氏存在的理境樣態。1946年他人生去到了最低點,當其納粹黨人身份受檢查被勒令停止授課期間,他精神崩潰,此時研讀並且繙譯了《道德經》。就在實存際遇之中他冥契于「道」,道隱無名,無心無知,無欲無私,無憂無尤,無為無事,無持無德,無身無功,無狀無物……,沉潛那種「當其無,無之以為用」,體會自我終于從主客思想的禁錮中解放出來了的境界!

當然海德格其後繼續還會問:何以總不是無?而是有?但如不讓存在潛入其底蘊的非存在,不足以言存在,無以呈現存在之實相勝義。此在為空無的場域,代替意識之自我,乃海氏現象學有別于其師之處。胡賽爾則不然,他未離開自我意識,研究經驗現象中對象意義的構成。其現象學方法,將意識自我與對象存在先暫予擱置,回到事物本身。當下「所知」,受「能知」建構,始有對象,在本質直觀中被描述及被把握。這裡一樣是不復再有主客對立,純粹的意識始終為真正的存在,自我與對象雖經懸置但並非取消,留下的不是空無的空白,而是純粹本質,是一好比我們國畫裡的留白,在沒有墨彩的虛白處,可以計白當黑,涵泳與化,依虛構真,而要完成的是如彼之我,這是非彼非我,又亦彼亦我,為一超越的主體!胡氏一樣是從基本點,解除歐洲知識傳統主客對立思維中科學和人文的整體認知危機,可是毋必終變成空無,只留一沒有主體意味的自我,甚至只剩下一永在絮絮叨叨的語言。如世界絕對空無,那麼科學還怎樣可能?或人生失去主體,人文還有何意義?

海德格認為,存在不是存在物,它不是物理的實在,也不是邏輯的構造,真正存在,必通于空無而為其根源。當然存在不是物理的有或邏輯的有,但也不是無,存在不即空無,只是具有空無這樣的性質,乃為一可能的場域,渾沌原始,作一道光,好使我們觀看。他煩神此在,透過焦慮發現空無,仍要從無底深淵中翻開何以不是有的疑問,欲自那似無還有,窺識好像總在躲藏的源頭。因此氏之學問,特別是其晚期哲學,帶有濃厚神秘主義傾向,故自稱其哲學為「期待上帝」,他最後的一篇重要訪問稿,更用「只有上帝能拯救我們」為題,故難怪論者每以他還想要為神學開後門了。其實上帝對他,頂多僅作一期待,且是冷漠的期待。這種心境的冰涼,不只對上帝,而是對所有的他者,他效忠的政黨,他敬佩的老師。相當奇怪的是,在經過納粹身份審查後的廿卅年餘生裡,他未對納粹加諸猶太人的暴行有過一句的譴責,也無為其師排猶期間所受不公允對待流露一絲的歉意。他固批評納粹,能由哲學高度指出問題,然其空無的場域,缺乏主體之此在,結果連人文的倫理關懷,也顯得有氣無力。至于說科學的自然思維,怎樣可以從空無中安立?結果他亦只是徒自作哲學的省察,置疑科技,但怎樣從空無中不予摒棄而加以善用?他否定分析哲學傳統,英美邏輯實證論者無法受落,以其空無思想,只會帶來哲學災難。

其師胡塞爾則不然,一生學術的工作,科學思維與人文思維無所偏廢。他持定科學的法則,要理解就回到事物本身,不離開現象;而理解現象,又必深入它找出前因,離開它並尋覓四周與之相互對應的可能。他要堅守意識陣地,由體驗自我意向性活動所呈現出的自明現象,言詮描述,確認把握,作本質的直觀,藉以構造對象,既保住對象,也保住自我。對象是意向的意義活動中顯現之對象,非僅作被解釋的客體。自我在世界的構成中存而不論,非僅作要解釋的主體。這樣子認知中的主客關係,因經過現象學的還原與構造,進入一自足存在的超越體系,才得使意義可以同時在主觀和客觀二層面的關係清楚明白,以彌合意識與世界間之裂痕,收復現代意識中之失地。當然這彼即是我的超越主體,如何不是自我膨脹?如何只做向四方開放呼應的一個終端?如何可以不與外在世界失去聯繫?又不失去他者的意識自我而成獨我?僅作為一思想,永無萬全的絕對保證。欲從自然立場獲得世界與他者的真理認知,胡賽爾哲學非無自身的理論難題,但在行動裡,非必不可克服。他退休後晚年,鑒于思想尚多為人不解或誤解,故重新自我評註,以「應許之地」為喻,稱自己的思考不是冥想一無人之境,而是踏足于人跡罕至的處女地,看到哲學從所未見的地平線。他不因有些地理學家囿于習見的批評而怯步新大陸,自信其發現必引導後來者前來繼續耕耘,實現一塊充滿應許的美地。胡賽爾生前出版的著作不出十部,逝後手稿四萬餘頁、打字稿萬頁加上大量書信、附眉批藏書,依其妻之託,由方濟會神甫偷运出國,今大部分保存比國盧汶大學文庫,戰後才得有計劃出版,迄今全集已累積至卅八卷,並按年約一卷的速度繼續刊印。手稿中一類是胡氏生前定稿,一類是講座演詞稿,最後是思考劄記,其哲學體系面貌,因資料披露與研究,漸為世知,而有關胡氏及現象學运動的專題論文集,也已出至一百七十五卷。

胡塞爾學富五車,著述等身,但對宗教,比他的學生海德格更加口密,公開言談與書稿,不輕言上帝。不說信仰的上帝,不即沒有上帝。其家鄉Prossnitz,當時猶太人不足千七,佔人口7%,多從事紡織服裝業而為中產階級,擁有自己著名的猶太法典教學中心,聞名遐邇二百年。他們和當地斯拉夫主流社會格格不入,那一大區的法律只容許有328戶猶太人,二百年來限定簽發定額結婚許可證,家長去世才把資格留給長子,其他兒子若成家就得遷出。胡氏幼年即在濃厚的猶太教氣氛渡過,每逢安息日家庭禮拜,常為保存希伯來語的誦經祷文環繞。在他們男孩十三歲正式習聖經學誡律之前,為次子的小胡十歲便被父親送去大城接受現代德式教育,希望他學拉丁文希臘文,那類的學校宗教科雖把耶、猶小孩分開授課,但都用德文讀經。他廿四歲以數學論文獲博士銜,又三年完成教授資格論文,同年受洗皈依基督教。他的生活,除了學術似別無其他。1916次子才廿歲參戰陣亡,胡氏整年哀傷沉默,竟無專業文字留下。即使如此,那年海氏來謁初會,仍代這青年學子向大學申請獲首份每周二小時的冬季短期教學合約,1919胡氏再度努力為海氏爭取到正式助教教職。胡氏又曾推辭柏林的聘請,為的是不欲斷掉一筆研究經費以及對其研究助理的經濟支持。自己的學術以外,胡塞爾另一工作,就是提攜青年。他一位關門弟子在老師火葬時為他讀出悼詞,是以賽亞書四十章31節,因頌曰:「那等候耶和華的,必從新得力。他們必如鷹展翅上騰,他們奔跑,卻不困倦,行走,卻不疲乏。」

(本文係原創,轉載或徵引,請說明出處。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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