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怎樣處理罪或惡?
(2006-09-05 10:5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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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論者謂,保羅神學中,原罪是無條件的已然,得救只是有條件的未然,那麼全無分辨善惡能力的罪人,根本就是一個完全無告無助無可奈何的現實,他如不選擇重生,反選擇了「重死」,上帝都不當視之為罪。若杖缢?裕??浇痰木融H教義,豈非陷入了困境?
保羅神學的原罪,不一定要解釋成是無條件的;其得救的條件,有人類的自由意志,也有上帝的救恩,而意志與恩典的互動關係形成的條件,是實存之際遇,也非拿個方程式所足以描述的。故保羅神學的論證,並不是像此等論者那樣,只用一種簡單的邏輯展開的。筆者不會否定上述論者的推演,但卻不會如他所做,可因此冒然判斷「保羅錯了!」因保羅並沒使用過論者的那種邏輯。
保羅神學在不同的釋經學傳統中,曾有不同說明,相信公教或新教的朋友,應可以提供很多版本,有的巧妙些,有的笨拙些,讀者儘可以根據自己的理智下結論,說這裡對,那裡錯,甚至形成自己的版本。
至于保羅本人,在他的書信中,沒有完成其後世才出現的那種「神學」,甚至連「原罪」這類術語也沒有。他只是想說出他因與耶穌基督的歷史性遭遇,而得到的啟示。硬將他原來這種的宗教語言擺進邏輯推證並不合適,就像你如把和女朋友之間的綿綿情話框範在邏輯關係中,即使勉強辦到,事後讀起來一定很蹩扭,完全不是當初那滋味兒。
關于保羅得到的啟示,如今作為一個文本放到大家面前,信徒個人和教會團體,在不同時空條件下分別去領會它,結果通過神學理論的闡義,但更多是神修實踐的驗證,經千百年以來,至今仍被信眾認受,依然並不以為有根本的認知和踐履上的困難,既然如此,你我就總也不便將他們都說成像不用腦袋的傻瓜吧?完整的保羅,無法壓縮入這類問難邏輯之內,問難若構成困難,或只止于對基督徒當中那些過度簡化總結的基本教義。
為何愛的上帝,要設下困局,容許無力解決問題的兒女,墮入不能自拔的境地呢?這一不可理喻未能接受又無法拒絕的存在,構成人類之絕處,但基督徒卻宣稱在此絕處逢生的經歷,他們的說法是,這叫恩典!
信奉同一位神的猶太教和伊斯蘭,因反對基督教以人有原罪,便不會承認人該罪有應得,萬劫不復。這樣全能又慈愛的上主,既有能力便更當令惡不存在,然而惡不僅偏偏存在,還要在人間作威作福。在真主眼前,竟全然是一個無情無義的生存境遇,其實這叫猶太人和穆斯林更有理由憤怒,但事實上他們並無因此絕望,最後一樣通過了這由死復生的試煉。
以色列人要問,我們既已蒙召,成為上帝的選民,無論我們多不濟事,也不應容許我們在列國間被拋來拋去任宰任割二千年無有了期!人間再不堪的父母何至于狠心如此!對這一不仁不義的上帝,猶太人非但沒有走開,反之是牢抓其應許,把人神之間的律法契約,堅守不放,按他們神秘哲學的說法,他們坦然受之,如此燃燒自己,卻終于看到光明。
穆斯林會說,我們本是目不識丁的民族,因獲頒真經,在多神偶像崇拜的敵意環伺下為真主的榮耀崛起,創造文明奇跡,為甚麼事之至今受我們眷顧獲我們義助的人民恩將仇報?為甚麼敬畏真主拜服其下的子民現在變得貧窮落後總要被世人鄙夷?疑問畢竟不夠成為背叛的理由,他們反而更加認真轉向尋找真主之臉,祂有九十九個聖名又加上那一個永遠奧秘之聖名,聖名所代表的真主在永恒中的豐盛屬性,乃為穆民所有欠缺的答案。
人呱呱落地,誕生在世,實即被擲入全然異己陌生的生存境遇,人越是清醒,越發覺不能忍受此一人類悠悠千萬載無從擺脫的孤獨。人即或有幸,得在父母垂注、至愛相偎、子孫摻扶下渡過此生,到最後還是要由自己一人面向死亡。現代世界,人際關係疏離,遭丟棄之感逾加濃烈,此岸寂寥,使彼岸更形虛無。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沒有真正的絕望,或很難會有意想不到的希望;沒有柳暗,或看不出花明。有一句話說:人的盡頭,是神的起頭!上帝的顯跡,常在人無法意料的地方,曠野,山頭,草叢,石邊。原來人類自由意志中的不捨不棄,終可牽動飄渺的神性之源。
和這些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一神教不同的,是那些非一神教,他們則無須準備面對另一完全不屬于自己的絕對意志,有守候在至惡的現實等待喚出至善真神這樣的問題。在十字架前面,你有罪的重擔。在大衛之星旁邊,你有失落的王國。在星月徽記之下,你心中漆黑新月總像升不起來。非一神教則無必要先行安立一個至善的意志,再來在至惡之現狀中掙扎,以待神跡自己發生。印、佛二教,說到底我意志之外沒有另一絕對的善的意志,以及與之背反的惡。惡,並不存在,若人仍覺其力量,只由于我向宇宙本源的大梵未達相應如一的本然。惡,並不真實,如果人仍被惡所困,乃在乎默默的執著使一切未能當體而化。雖此岸都是苦業,似乎真箇無涯無際,但問題畢竟不過是個意志我作祟,安頓了這個意志,再不煩另一意志了。這樣子做人,不很孤單嗎?一神教的人或覺會,但非一神教者,卻是安住梵行,常樂我淨。
一神教的拯救,是兩個意志的最終聯合;而非一神教的解脫,則為一個意志的究竟完成。宇宙的本質,是兩?是一?不易說清,即或哲學上像說清楚了的,一落到生命之中也不妥貼。就像先秦儒的帝和天,不乏至上之帝與意志之天的性格,但到了孔孟,天之所在,乃見于命,命之所在,盡現于性。儒教看來似一神教,又不盡以一神為了義。儒家以人之禍福,雖得之有命,君子不謂命也;又謂,凡此皆是命,但有性焉!這種獨特的天人之際,是一?是二?是多?都不是一神或非一神的了別而可以盡其旨的,然確為人類將如何消融惡,再闢一進路。
面對人類存在中的惡,不同的宗教傳統,都創造了由死入生棄暗投明的奇跡。拿著刀砍,放起火燒,結果總趕不上博愛、仁義、慈悲的力度和速度,正因為如此我們人類才有今天。面對現代的文明,我們常為科學歌功,但不要忘記,沒有宗教的道德力量,今日科技成就將不必保。邏輯數學、科學技術的對象都不是善惡問題,飛機大炮火箭核彈若沒有善的準繩和惡的識別,就可以使生靈塗炭,甚至人類整體轉瞬落入永劫。我們雖然未必需要來為宗教頌德,但正視宗教,珍惜其價值,學習其智慧,確是文明建設絕不可輕的要務。
宗教並不萬能,尤其宣稱自己萬能的宗教,在歷史常成為災難的源頭。但宗教也不是人類童年的一個笑話,如果這樣輕率看問題,我們倒不如將科學萬能的信仰當作是人類近代以來的一場幻夢。在笑話和幻夢中間若須一定作出選擇,我寧要笑話,也不要幻夢,幻夢終會醒,笑話多多少少可慰孤清之生。
現代人以唯理的冷峻眼光,逼視道貌岸然一幅悲憫又渾身是靈丹妙藥的宗教,掀開其說教中的人間樂土來世天堂一重又一重的紗幕,重現人類生存遭遇當中無以迴避的惡,這對宗教將不是破壞,其實是拯救!今之許多建制內的宗教,儼然聖善之代表,幾忘乎他們的救主、先知、上師、夫子,直面罪與惡那真切沉痛的存在實況。沒有漂泊罪擔哀嘆苦業憂患,便沒有宗教,從發生的觀點看問題,不是先出現了聖善仁義才有了宗教。所以此在之惡,依然是所有真正的宗教升華一再整裝出發的地平線。
對惡無痛癢,何足以言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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