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那年的八月,山河一片红的时节,你和五万民众,漫天遍野的向罗湖口走去,因为最高的说开放边境了,于是在铁路局工作的你,提个小包,装几件衣服,几百块港币,一点美金,餐风枕露,夜栖林间,渴饮山泉,来到与香港一箭之隔的罗湖口。
边防端刺刀问你,为何而去,你说"吃不饱"。当边防说,"不许回来,回来我开枪打你!"你低头无语,如果不是经历跃进年代的大饥荒,文革年代的大疯狂,有谁会背井离乡,踏上异域?你知道你此生不可能再当铁路调度,你知道你此生不可能再用你工学院的学位,你知道扛土包,洗碗炒菜,送外卖,会是你谋生的手段,你知道无亲无友,乡思乡愁,赤手空拳会是你的苦境,然而你见过了太多的报国无门泪眼,比饥饿难忍的屈辱,同胞间的孽杀,你明白内斗内战,出不了强国,你知道对文化的讨伐,更会使民族落后,但是你的力量微薄,无法抗衡亿万人的疯狂,无法抵御民族的劫难,于是你一步一回头的走了,告别你的老父病母,告别你的弟妹亲人,顶着难民的贱名,顶着"偷渡"的罪名,不能回头了。和套着汽车轮胎的外语教师,和背着女儿的农妇,为了摆脱"黑五类","臭老九"的罪名,为了替后代翻身,踏上了离乡的路。
当你和那数万人挤在铁丝网围起的难民收容所时,你是那么心酸,无助,还未开始的异乡之途,立刻以那种冷酷势利,向你展示了无情。可是,当你见到了父亲的港警同事,住进了警员公寓,你感叹命运的无常,庆贺你的幸运,可是你也知道,路在脚下,路还很长,于是你和其它难民一样,第一个工作是码头扛包卸货,小跑一样的拼着体力,浑身散架般的狠睡,仗着年轻,仗着能吃苦,汗洒八瓣地铺出新生。
货庄的老板,见识了你的不同,你的颜体,你的谈吐,你的办事能力,不得不使他刮目相看,让你做个工头,让你写个报表,两年后成个小监工,与外人打交道也是你的强项,可是你不会蹲在这货庄里一生,70年你来到旧金山闯天下,打起餐馆来,你的大厨手艺,作点心的手艺,使你被几家老板争聘,可是两年后,你和香港认识,美国再逢的太太结婚后,自立门户,拖着刚出生的女儿忙个不停。炒菜之余,听着女儿的儿语,妻子的笑声,拂平了多少艰辛。可是那年八月的一次偶发事件,使你的人生又出现一次巨变。那晚的收工路上,你和妻子一路欢欣,谈着今后的计划。突然,暴豆般炸响的枪声,从路的两边响起,子弹击打车门车身的砰蓬巨响,使你和妻子不约而同地扑在女儿的身上。
到纽约去吧,到华盛顿去吧,为了给女儿一个安宁,为了给小家一份安宁。转眼间,又在纽约,华盛顿几年,女儿成了小姑娘,但餐馆太多,竞争激烈,成本太高,"到中西部去,到密西根去!"于是,几番考察,多次权衡后,终于来到安娜堡,独树一帜,最早开出了饮茶的港式早点。93年的8月,我和夫人带着未出世的女儿来到你的餐馆时,排队的食客需等多时,你的夫人说"孕妇优先。"于是我们在门边的第二张桌子坐下,脚踢门背拱门的女服务员不仅是我妹妹的同班,又是小舅子的同事,还是我的同宗同乡。离去时你夫人送我太太点心,又叮咛她当心,96年4月10日带女儿,父亲重返密州后,第一顿饭又上你的饭店,你的夫人见到我们一家,叫你出来见面,大家一见,如同故人。以后每年来往几次,却成朋友。
接下来的时间里,你请我们在你就医时翻译,我们和朋友聚餐时,常常造访你的餐馆,虽然生意上下起伏,我们从不要求打折,但你总给我女儿多一个虾球,多一点菜。你的弟妹也和我们相识了,同一代的人,共同语言更多。也插过队的你妹妹妹夫,会唱同样的歌,笑起同样的事。你常对你的弟妹说,我有毅力,也是初中生的底子,文革后考研考出国读博士,你希望你的女儿,侄子侄女多读点书,不要只做生意,只想钱。平时有空摆龙门阵时,你不仅告诉我你那年的故事,也会讲普希金,契可夫,托尔斯泰的作品,也唱俄语的老歌,你的男低音倒也出色,俄语十分标准,乐感也好,餐馆老板中少有。
后来你的女儿大学毕业后,纽约,费城,芝加哥都工作过,最后却是到香港工作,粤语,英语,汉语,法语的优势,几年大公司工作的经验,使她在香港如鱼得水,想不到当年偷渡去香港,又跨洋来美,以为和东方,和故国远了,转了一圈,要看女儿全家,还要往香港那里跑。2004年,你宣布惊人决定,你和夫人退休归港,此地餐馆由弟弟打理,因为你们还是香港居民,还可享受医疗福利,而熟悉的环境,熟悉的生活方式,气候,还是给你许多便利。
别也依依,你的家具,彩电,屏风都送给了我,美洲豹跑车折价优惠了我太太。我们在美国牛排店的晚餐,却是最后的聚会,四个月后你们从香港回来后,神高气爽,说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那里的饮茶早点,比你的水准高出许多,晚上泡澡按摩,却是神仙日子。
可是2006年的八月,却传来你去世的消息,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仿佛是感冒发热,却是胰腺癌晚期,肺,肝,骨胳,脑部都有转移,接下来是昏迷不醒,你说要我写的你们那批人的故事,都随你而去了,只有我现在能写的零星往事。
每当我开着你的美洲豹跑车,经过你曾经的餐馆,仿佛你还会从那门里出来,大嗓门向我招呼。女儿经过你的餐馆,还说那虾球好吃,每年鬼节,那外婆(你的夫人)总给她许多糖,可惜你听不见她弹柴可夫斯基,拉赫马尼诺夫的协奏曲了,你说俄罗斯民族的伟大,在于他们能把痛苦变成欢乐,把沉重变为音乐,把爱变成永恒。
我知道多年的辛劳,给了你糖尿病,骨刺增生,关节炎,椎间盘突出,浑身不少病,却不知道是癌症不让你见到第三代,不让你安渡晚年,享受晚年。我还是听见了你的笑声,对命运的戏剧性发笑,对人生的趣事发笑,对人生的无常发笑。我写下这些文字,深感没有更多丰富的题材使之更为丰满,可是不写,不为你写一点,心里难安。
今年的密州八月,天气格外凉爽,仿如秋时,已是七年了,你在天堂不会有偷渡时的惶恐,扛包时的疲乏,听见枪声时的紧张,我愿轻风带去我的一份思念,化作细语,回荡于你的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