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已过了70个夏天,印象深刻的总有几个,挥之不去。
1957年6岁时的夏天,我是在海门青龙港外婆家度过的。在那模糊不清的记忆中,一架咦啊作响的木制独轮车上坐着好奇的我,经过一个热闹的菜场后,便是外婆家的大门,推开木质的厚重大门,穿过有花木盆景的院子,正厅是会客的场所,大而笨的条形供案摆在正中,方桌旁两只巨大的太师椅,两边各四个小一圈的太师椅,椅子间有小的茶几,是放茶和点心的。正中的堂屋里还有四季的条幅字画,条案边有小盆景,鲜花,两个大缸里放着卷起的字画和鸡毛掸子。
经过正厅后,是个小院子,两边的大鱼缸里,有金鱼荷花,引得我探头张望许久。旁边的两个大型罗汉松景,十分对称,雄伟壮观。正对面的是外公外婆的卧房。我父母的卧房在右侧,我和保姆的卧房在左侧,都有条夹弄与主房分开。我和父母房间的左右侧朝东朝西,还有其它的房间和院子,主房后是厨房,四周有河环绕,但保姆不让我去河边,说有落水鬼会拖小孩子的。
我曾经在某天下午三点多午睡后,走到右侧河边,迎面见到一只黑色的满脸胡须的“落水鬼”趴在河边,立刻心跳不止,屏气镊脚,轻轻退回门内,许久都躲在自己的房间,不敢出门。后来去西郊动物园时,才知道那是水獭,大学里学动物学,更知道与水鬼无关,绝不是跳河的长发女子所变。但那时候的恐惧,是发至心底的彻寒,仿佛那对乌黑的小眼睛就是在盯着我,使我寸步难移。
后来和大辫子的表妹,小舅,其它几个同龄人一起玩耍,前院,两个侧院的假山,荷花池,桂树,金桔,芸香,海棠树里,捉起迷藏,忙着官兵抓强盗的游戏后,转眼间就把这黑黑的落水鬼忘了,只是不敢再去右侧的河边看那黑洞里的怪物,尽管心痒,憋不住的好奇。
有天上午,我们一行四人又兴冲冲的逃开,小舅在前院蒙住眼睛喊着“一二三,” 我们来到了左面的河边,沿河的一条泥路极窄,我表妹跑不快还在我前面堵路,我从她右边快速跑去,还嫌她慢,笨。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她噗咚一声,就朝左边的河里直跌了去,立刻四脚乱舞,我悔悟大事不好,急急用我的左手拉住她的左手,自己的右手则拉住,搂住河边铉船的木桩,死不松手。一个同伴吓呆不出声的看着,一个逃回家去,表妹不出声的在水里狠扑。河对面的行人看见大喊:“小暖跌倒浜里哉,小暖跌倒浜里哉。” 我的手臂正酸麻时,毛毛舅舅从天而降,跳到河里把表妹抱上河来。就这一会儿,表妹的肚子灌了水,鼓起来,哇哇大哭,一个老乡牵了头弯角大水牛来,把表妹头朝下放在牛背上,刚转了三圈,表妹便哇哇哇,吐出许多水来。多年以后,我回国聚会时,高我一头一米八的表妹说,你那时候犯大错了。我立刻认账,“不是已逝的毛毛舅舅,我们不会这么轻松的聊着。” “那是那是。” 我点头如同鸡啄米。
1967年的夏天,我和表弟来到杭州浙大,为何来到杭州战高温,没有理由,只能是为了看大学生如何革命,总而言之,是为了了解革命。因此,我们住在了7舍,说是女生宿舍,反正大解手只能去大门口的行政大楼。
早饭是去马路对面求是村门前买个一毛二一钵头的甜酒酿,打个鸡蛋,味道不错。不过有次表弟吃了三钵头糯米甜酒酿,一睡睡到下午三点钟,醒来后笑着跳上床翻滚,又双手靠墙倒立。好不容易,他算醒了,我们五点半去对面的求是三村表弟亲戚家晚餐。走上了二层木楼,表弟还是晃着身子,总要笑。告诉亲戚后,阿姨泡了杯龙井茶,要他镲把热水脸,他开心地檫了,说好多了,但是要他洗澡他说没衣服换,不肯。
晚饭十分丰盛,西湖醋鱼,东坡肉,水晶河虾仁,莼菜鱼头汤,我们俩的肚子十分满意。7:50分左右,正在讲着家常话时,突然有人轻轻的敲门,仿佛十分的犹豫。叔叔刚站起,问声是谁,要去开门,但保姆李姨已先把门打开了,只见立刻冲入十几个红卫兵,为首戴眼镜的还算客气,要叔叔去里间谈话。叔叔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抬腿进屋去,阿姨和李姨已惊呆,表弟脸色顿时刷白,对他而言,老革命的叔叔,战场上英雄的叔叔,怎么一下子成了坏人,成了反革命?而对我的冲击也是不小,姑父弟弟的新四军照片,志愿军照片,都是光明正大的样子,和我的叔叔,我的父亲相比,更显得底气十足,可是66年6月下旬,我经历过一次父亲被带走的遭遇,我知道好人坏人,就是瞬间的事,要用你,你是好人,不用或用过了,嫌你碍事,动不动就定个罪名,打下台去,至于证据则慢慢找。这种无常是常态,有常才是怪胎。
二十分钟后,里间的门打开了,叔叔跟着红卫兵头头默然出来,他的神情坚毅,淡然,却抑制不住那份哀伤。他对阿姨,对表弟说,好好学习,相信群众,相信党。又对我说,对不起你的父亲,没招待好。你们还是回上海去吧,以后再见。随后,他被那些人丛拥着,引入暗夜。
阿姨和表弟憋不住,“啊” 的一声惨叫,急叫,哭出声来,“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这样啊?“ 他们的儿子在济南坦克师工作,个人的前途必然会天翻地覆,面临着一场血雨腥风。这个时候,任何语言都是无力,苍白的,前途茫茫,无望。我和表弟立刻去宿舍收拾好衣物,阿姨一定要给我们一人五元钱和一张纸条,晚上九点多,我们就坐上回上海的火车,十一点半,我在家中告诉我父亲相关情况,父子俩彻夜不眠。
1971年的夏天,是我插队的第三个夏天。69年1月12日离开上海后,四月份九大召开时,我们的集体户因为种地卖力,被评为地区的先进集体,出身工人家庭的户长去合肥开会,年底,她上调了县农机厂,其男友不久也和她汇合了,接着去淮北煤矿的,参军的,去其它工矿企业的,先后走了好几个。
此时的我们,已无豪情壮志。夏季的早上四点起来割麦,送回打谷场碾压晒场扬场,直到晚上十一点装入粮库,浑身上下都在酸痛,中午站着赶着老驴压场时都会睡着,早上四点割麦时,常有人手指上被镰刀一碰一凉,痛醒后再割。每天的工分是一毛二分,一年下来,去掉口粮,余下36元,回沪一次过年,基本用光。
而父亲的问题,68年开始审查,3年过去,至今无结论。70年时,我去安徽凤阳大庙的上海外语,外贸学院五七干校见过他一次,远远的一群灰衣人,在暮色中低头走来,他就排在第三个,他见到我时,也是吃惊的,怪我不该来,因为虽说批斗会少了,但他还是牛鬼不是人,还是监督劳动的对象,可是一知道我必要见他的原因后,他是默然神伤,我和他挤上一晚,第二天早上就要回队去,我们都知道双方眼前的这种处境,大家的心都在哭着,流着血,从他晚间替我盖了几次被子,便知道他对唯一的儿子如此际遇,也是心酸,可是他的痛在心里面,外面只能是低头认罪的样子,罪何在?无人可答。
我们附近一个公社的上海中学68届高中知青,原是地区的先进个人,也在重重压力下疯了。我和她的父亲,知青办的人一起拖她上汽车回沪治病时,三个男人居然拖不动她,“毛主席要我下乡的,你们不能反对他老人家,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时代最强音一出,旁边的几个人只好举手喊口号。她的父亲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下面接着会是哪个知青疯掉,哪个知青树林里上吊,都不知道。我71年的夏收后,体重跌成82斤,扛麻袋时从跳板上跌落喘作一团,晚上上海慰问团的老师一见,第二天立刻由县知青办郑主任给了三十元钱,一封介绍信,送我回上海瑞金医院看病,会诊后才知道是三个加的急性胃出血,吃了氢氧化铝白糊糊的药和其它的药物后,逃过一劫。
1988年的夏天,我们是在密执安州立大学念我的苦博士。那天同村的两对夫妇清晨五点开车,十点多钟在芝加哥唐人街的首饰店里看着玲琅满目的商品,同去的那位妻子站在钻戒前不肯走,她的老公说,“亲亲,我们念好博士后再买吧。” 是的,二万五美元的戒指,比我一年的奖学金都多,和我们夫妻两人的年收入差不多,买个戒指,不吃饭了?我老婆是搞得清的人,知道在什么山头唱什么歌的,不顾一切买了,贷款如何还,凭什么还?她才不会要活受罪的面子,吃咸菜的里子,得不偿失。可是,穷人到了富地方的味道不好受,走在街上,店里,总会在袖筒里,衣角边,处处给逼出个穷字来。但是,人穷志不穷,奋发努力后,穷是暂时的,我们会有不同的生活,我们会有希望。为了摆脱穷字,我们都做了两份工作,功夫不负有心人,到了今日,也是小康,也有小本,也有小房,女儿拿到硕士学位,相信她不会落于人后,甘心平庸,她会闯出她的事业爱情。
2020年的春天,和我共同生活,奋斗38年的妻子离开人间,女儿失业在家教学生度日,我和女儿在她离家读书工作九年后,又聚在一起,人事全非。家人聚集的力量只有来源于爱,来源于妻子不死的爱,我们父女不变的爱。文革中几次三番变为狗崽子,穷光蛋,有时贫病交加,有时政治压力山大,喘不过气来,临近崩溃,要垮了。可是咬紧牙关之后,还是会有晴天彩虹,一天天更好,2020年的苦难后,一家三口少了一口,但这父女的心,却比以前近了,代沟文化沟浅了,相互理解,沟通容易多了,相信我们自己,相信爱,“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还是那句老话,背出来就要笑的话。
“杨柳披烟看帆影如画,鹁鸪唤雨听撸声似歌”。
夏日炎炎,七宝蒲塘汇桥上的对联,形象的描绘了夏景,人生的悲欢离合,似那河水,千年不变地从桥下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