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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
望着窗外的细雨,那濛濛的雨丝总是把我的思绪扯向三月的江南。记得那苏州灵岩山下是有许多桃树的,每逢春季,便化做了一团团粉红色的烟雲,拥抱着村庄,缭绕着小溪,点缀着山嶺。那娇嫩的艳红在这春雨的浇涤下,倒显得十分的醒目,点燃了人间的春意。
六五年的清明,为了将母亲的骨灰移葬老家,我们一家三口首次拜访这天池山下的祖地。上午乘公共汽车抵达善人桥后,要走几里的路,才能到达山脚下,而雨中的乡村小路,全是泥浆,十分的难走。父亲一手提着装有母亲骨灰盒的旅行袋,一手牵着年幼的妹妹在我前面走着。此时的妹妹倒是十分懂事,既不吵也不要抱,梳着朝天辫的脑袋一个劲地盯着地下,竭力避开那些牛屎。我背着装了青糰、糯米糕的布袋,也一步一滑地跟着。
到了背靠一片树林,立有高大石碑石桌的祖坟前,父亲便挖了一个坑,随后对我们说:“向你们的母亲告别吧!”我们这一对子女此时便一齐将手伸向那骨灰盒,轻轻抚摸那张母亲的相片,心里倒没有害怕,因为那是给我们生命,以自己的痛苦作为代价,带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母亲。虽然她已是一小袋灰烬了,然而,她的爱,她的微笑却始终陪伴我们,只是我知道今后我再也听不到她那悦耳的歌声了。以前她唱歌时,父亲总要一面用老牛般的低音附和着,一面把两岁左右的妹妹扔向天花板,任她去尖叫。而我总是前扑后仰地大笑,于是这灯光也在这笑声中晃动起来。从此以后,这一幕再也不会出现,除非在梦中,除非来世。我们把湿润的泥土轻轻灑向那骨灰盒,送走了和我最亲的亲人,埋葬了一个温暖的记忆。
六七年的清明,我给隔离審查的父亲送去衣物时,他悄悄的告诉我,他能挺住的,要我照顾好祖母、妹妹,要我替他探望一下母亲。我坐着早晨一元五角的棚车抵达苏州后,立刻赶往天池山下。那一阵阵稠密的细雨抽打在发烫的脸上时,倒没有一丝寒意,心里一团悲愤的烈火正在燃烧。我不知道,为什么像我父亲这样的多年“先进工作者”却突然会变成人人可以唾骂的坏人,而我也从“三好学生”变成没有前途的“狗崽子”。带着妹妹去上学时,还要提防背后袭击的石块,楼上浇下的污水。我不知道现在如何活下去,将来的路怎么走,当我抵达墓地时,我真不知道该向母亲说什么,我着急地用手指,用瓦片挖出了母亲的骨灰盒,把它紧贴在脸上,刚对着母亲的照片说了声“妈,我好苦啊!”便什么也说不下去了,只有任凭雨水混着泪水朝下流。又怕人听见,拼命咬着牙齿克制着。我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只记得那鲜土的泥腥味和那沙沙的雨声。
文革后的好几年,一直没有找到祖坟,因为那松林,石碑石桌早已荡然,这天池山上也因为开山挖石,被炸得面目全非。只有那些巨大的石坑,像人体疮口般地面对着苍天。后来在当年看坟的第二代人的带领下,我父亲才找到家族的安息地。以后每次从美国探亲,他总要带我们去祭扫一番,因为那片坟地是他在四六年工作后用自己的积蓄购买的山地,埋葬着他的祖父母、父母、姑母等二十几口人。每当他站在这坟地前,他总能告诉我他每一位亲人的位置,他们生前对他说过的话,以及那些遥远的,黄土下的故事,他们兄妹聚会时,他又要带着从天南海北赶来的手足,去拜访先人。
我对这片祖地,没有父亲的那份感情,因为大多数的前辈我都没有谋面过。然而,经历了文革前,文革中的两次祭拜后,我的心里却增加了亲近感。当我站在那片祖地前,似乎会看见我的母亲、祖母正站在那群人中间,用那永远温暖、热爱、期望的目光对我望着,而那风儿似乎正送来母亲的歌声和列祖们的祝福。我走时,又一次次地回头望着,真想能和故人们多说几句。
我出生在美国的女儿也拜访过天池山下的祖地,一次是她刚十一个月时,一次是她五岁的时候。我无法理解她是否知道,这一片土地与我们的渊源,虽然她跟着大人画葫芦。其实,我那些居住在苏州城里的堂兄弟们也已经十分潇洒,“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与老祖宗挤一堂?”就是婶婶去世后,叔叔也不愿把她葬在此地,一小袋骨灰一直留在家中,以弥补他南京龙潭採石场劳改的岁月。
沧海桑田,事过境迁,现在去天池山祭扫,已有出租车直达,因为一条新修的公路正从祖地旁经过。再过多少年这块祖地是否会存在下去,也是个疑问。然而,对我这样的新移民来说,即使岁月悠悠,与中国的社会越来越远了,即使有许多对故乡的生疏感,但在我们的心底依然会有一个角落是属于太洋彼岸的,依然会在清明的细雨中,思念亲人,思念亲情,就像那雨丝,渗入了土地无法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