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家整理东西，奶奶的照片让我回忆起过去。

奶奶是位很平凡的女性。后来听外婆说，奶奶是她父母领养的，她的父母领养了她，还领养了一个男孩，奶奶有个很大的脑门，五官比较立体，鼻子高，眼睛有点深，他们说她的眼睛仔细看是绿色的，皮肤不是很白，我有时想她会不会是一个混血儿？奶奶的个性中有着西方文化的影子，她不为任何子女带孩子，也不干涉任何子女的家事，奶奶从来不说任何人的坏话，也不管别人的闲事。我不知道她的原生家庭是怎么样的，但相信一个人的个性，气质，价值观念主要是在原生家庭形成。解放后，爷爷奶奶经历了一系列的政治运动，尤其文化大革命时，爷爷已经不在了，奶奶人生的最后几年，大伯伯家被反复抄家，大伯伯家一栋房子，好几个房间被分配给素不相识的人住进来，我现在想想奶奶一定为此担惊受怕，但她从不抱怨，一直安安静静，心平气和地生活着，这是最最难能可贵的。

小时候，奶奶在我家时，我记得她每天早上她都仔仔细细地梳头，不知道涂得什么东西，应该相当于现在发胶吧，梳得很光洁，长长的头发在后脑勺打个发髻，从来没见过她洗头发，妈妈说奶奶的头发都是去店里洗的。我印象中的奶奶永远保持着干净整洁的仪表。现在知道奶奶跟那年代多数的中国老太不一样，她讲究衣着，外表，和形象，她的衣服都是请专门的裁缝做的，任何时候都很得体，跟现在的人相比，她只有不多的几套衣服，但她都很仔细地保存，我们家有个柜子，留了个大抽屉专门给她使用，她东西总是放的井井有条，遗憾的是，我有了这些清晰记忆后的1～2年后奶奶就去世了。

奶奶在文革之前，每月有定息，文革开始就没有了，子女们每个月给她零用钱，当时爸爸和伯伯们收入都比较好的，奶奶的零用钱可能不少，奶奶很喜欢我们，常常买东西给我们，我的记忆里她来看我们，总是带来玩具给我们，也带着她爱吃的一个个小小的芝麻饼，从三阳南货店买来的，跟我们一起分享。有一次，她住在伯伯家期间，买了个用电池的玩具电风扇，她不知托谁，专门给我们送来了，我们家三个女孩，我外婆重男轻女，我妹妹可以说是外婆逼着妈妈生的，为的是生个男孩，结果又是个女孩，这是题外话。奶奶好像从来不在意这些，她一点也不重男轻女。记得有次我病了，好几天不能吃东西，奶奶出门回来买了个新的洋娃娃给我。我知道奶奶特别喜欢姐姐，姐姐是长女，尤其她很文静温柔，很得奶奶的疼爱，现在的姐姐个性脾气很像奶奶，不爱管闲事。

我记忆里每年夏天奶奶在我们家会住一段时间，可能是因为我们放暑假，奶奶来陪伴我们，但她中间常常会去大伯伯家，我们家住在郊区，而大伯伯住在市中心，路比较远，奶奶每次都会带姐姐和我一起去，出门前，她会换上新的黑色真丝纺绸衣裤，打扮一番，奶奶小脚，不会乘公共汽车的，都是喊三轮车，我们会一起在伯伯家吃中饭，伯伯伯母可能知道奶奶会去，每次中午都有很多菜招待我们，然后下午我们就回来了，这时，奶奶换下出客穿的衣裤，整整齐齐地折好收起来，不是每次都洗的，然后换上她香云纱的家常衣裤，香云纱的那套不新了，新的应该是黑色，奶奶穿的已经洗成泛咖啡色了。奶奶的鞋子永远是皮底黑色缎面的，买下后让店家绣上她选的图案后才开始穿。奶奶来我家住不帮做家事，最多没人时帮我们弄点吃的，我们该上幼儿园上幼儿园，家里的保姆不会因为奶奶来住而辞退。

奶奶很温和，从来也不会对我们生气，记得有一年夏天，妈妈不知从那儿买了几只毛绒绒的小鸡给我们玩，开始时放在皮鞋盒里，后来大一点了就放在阳台里让它们自由活动，于是，地上就有了鸡屎了，我跟姐姐一起用脸盆从厨房接了水去冲洗，弄得地上到处都是水，奶奶喊停，我们不理她，她很爱干净，加上她小脚，穿着皮底鞋，地上有水会滑，我们那时那里懂这些，记得她说，你们再玩水，晚上我告诉你妈妈。。。这是我记忆中奶奶最生气的时候，当然，我们平时都比较乖，不捣蛋的。

我小时候吃饭时，拿筷子在比较远的地方，奶奶注意到了就说我，小娘（宁波人称小女孩）筷子拿近一点，拿这么远，长大会嫁到外码头去的，会吃苦的。记得外婆也有这个说法，这时，我会赶紧拿得近一点。但是什么是苦根本不懂，奶奶就会说没有米饭吃的，说实话我还很想尝尝玉米窝窝头究竟是什么味道的呢。也许这种迷信还有点道理，我长大了还真嫁到外码头去了，我记得奶奶还对我们说，不能说满口的话，我记不得当时是怎么理解的，我到现在都记得奶奶说的这句话。

奶奶的饮食习惯很不好，照现在说法就是不健康，她几乎不吃蔬菜，她也说吃素，最多是豆制品，最喜欢的就是功德林的烤麸，我们家离那太远了。妈妈有时专门去附近的熟菜店买她爱吃的烤麸，奶奶最喜欢的是肉馒头，那时家里没人会做面食，要吃肉馒头也要去买现成的。奶奶最后中风可能跟她的生活习惯有关，加上那时，高血压可能有药，高血脂根本没什么检查治疗的，听爸爸说，好像爷爷也是中风去世的。

奶奶在我们家时，有个邻居老太也是宁波人，她会来我家跟奶奶聊天，有次当她看到姐姐和我穿的拖鞋时很惊讶，说这么好看的拖鞋，奶奶说这是拆了领带请皮鞋匠做的，领带都是彩色的丝绸或者缎子的，亮亮的好看。奶奶说话没心，但想不到就这么一句话，给爸爸惹麻烦了，因为正好文革开始，我们住的是家属楼，大家都是同事，那老太的儿子就去揭发我爸爸，搞得爸爸很生奶奶的气。。。

很多人都知道我妈妈跟奶奶的关系很好，在中国婆媳关系是敏感的话题，等我比较大了，我好奇地问妈妈，你怎么会跟奶奶这么好？妈妈告诉我，她结婚后住在爸爸家，奶奶待她很好，他们是大家庭，和爸爸的大哥一家住在一栋房子里，尤其当妈妈要生姐姐时，爸爸正好出差在外，又是晚上，爸爸的大嫂说，让家里的佣人陪妈妈去医院吧，但奶奶坚持由她自己陪妈妈去医院，爸爸是奶奶的第6个孩子，妈妈生姐姐时，奶奶起码有60多岁了吧，妈妈说奶奶很善良，中间肯定还有其他事，妈妈一直记得奶奶对她的好。当然我奶奶和妈妈都是很在意面子的人，一直很和睦地相处。妈妈也有不喜欢奶奶的地方，奶奶会给我们零用钱，妈妈最反对我们小孩花钱，现在想想是不对的，小孩就该从小学会合理花钱。

奶奶是个有福气的女人，现在国内的人很喜欢讲女人旺夫，奶奶应该就是这样的女人，她嫁给爷爷后，爷爷生意扩展顺利，他们的生活也渐渐富裕起来，我不觉得是大富大贵，但日子过得很殷实，有钱给所有的孩子上学，爸爸说他小时候家里就有冰箱。我小的时候，国内的物质很不富裕，像奶奶这样买玩具给孙辈的几乎没有，包括我外婆，外婆来总是带来吃的，很多时候她做好的菜。逢年过节她自己来不了，派其他人送来的一定是吃的，实惠的东西，从来没有玩具的。奶奶还很有审美观，很会选择衣服，包括我们穿的衣服，我们小时候穿的白衬衫都是绣花的，有些是奶奶买给我们的，那些衣服比普通衣服贵不少，同时奶奶又很爱惜所有的衣物，有时伯伯家孩子穿下来的比较新的裙子皮鞋，她会拿来让我们接着穿，她的生活理念是值得我效仿的。

爷爷奶奶他们共有7个孩子，4男3女，爸爸是第6个孩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爸爸上面有个小的哥哥，年轻时因为伤寒症去世了。孩子中除了2个姑妈高中毕业，其余都是大学毕业的，爸爸和伯伯们上的是大同大学，爸爸读化工，听爸爸说，他读书时一点也不用功，成绩一般般。最小的姑妈从复旦化学系？硕士毕业，她留校教了一辈子的书。二伯伯读的电机吧，他是上海一家大的发电厂的总工程师，退休后，他跟儿子一起搞科研项目，发明的产品得到了专利。我爸爸则很早就当了室主任。

在我不到10岁的那年，奶奶中风后病情突然恶化了，人陷入了昏迷状态，那阵当医生的小舅舅正好在上海，闻讯赶来，我不记得当时有什么治疗措施，舅舅在家里为奶奶设了IV，但奶奶始终没能醒过来，她靠着葡萄糖盐水生存了2个多星期，在一个下雪天的早晨，她还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