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呕心沥血地看完了52集的电视剧《闯关东》,现在说说俺闯关东的故事。
俺, 祖上山东莱州府人。爹15岁那年挑着小脚奶奶跟着爷爷沿着铁路线走到了东北。几年后爷爷奶奶返乡,爹一个人在东三省辗转漂泊。这之后许多故事简短解说,某年俺爹回乡娶了俺娘,后有儿女五个,奶奶于60年代饿死,那时还没俺。娘一人上奉公爹,下侍儿女,终于熬到爹在沈阳某一大兵工厂安定下来,此时已是70 年代后期。话说有一天伟大领袖华主席与该兵工厂总工程师同乘一机,据说此人现已在美国。主席问,厂里的工人有什麽生活上的困难吗?总工程师答,一些骨干工人长期两地分居,每年一个月探亲影响工作效率。主席颔首,是该让他们团聚了。
某一天,喜鹊在天井的树枝上欢叫,俺爹回来了。姐姐哥哥都从学校告假回来,那时俺刚上村里的育红班,根本没人管。爹带回来的喜讯让每个人都憧憬起城里人的生活。然而爷爷老了,他哪也不想动了,落叶归根,84岁,不想再漂了。于是全家这次都没走成,爹一个人回到沈阳。半年后的冬天,爷爷过世了。
来年秋天爹又回来了,家里的每个人都兴奋得好象脚后跟上安了弹簧,走起路来都蹦蹦跳跳的。那是我已上了一年级,老早便在学校里宣布了要去沈阳的消息。我的同桌和我坐一条长凳子,那一天俺郑重地对他说俺要去沈阳了,要把长凳子扛回家,那是俺的。他怔怔地望着俺,没有了俺的日子他坐哪呢,他家那么穷。
放学了,天下起了雨,同桌说要帮俺把凳子扛回家,俺回绝了,俺知道他舍不得凳子。长长的雨巷,俺光着脚扛着凳子在头里走,他跟在后面。俺快活地盯着脚丫缝里鱼一样钻来钻去的稀泥,天是阴的,俺心里却是亮堂的。到了家,同桌站在门外不肯走也不进来,娘把我臭骂了一顿,让他又把凳子扛走了。他叫云波,到今天俺还后悔,俺有一本新的备课笔记,没舍得送他。
俺全家要走了,村里的男女老少聚在村口为俺们送行。那时俺不知什么叫背井离乡,更不懂所谓的乡土乡情。乡亲们拿来自家的花生鸡蛋,大娘更把一包黄土郑重地交到娘的手上,一时间娘和姐姐们哭成了泪人。
辗转坐了几个小时的汽车来到了潍坊火车站。潍坊,这是俺人生见过的第一个大城市,有比三层还高的楼,那么多的小汽车,壮观的火车站。那里的人比俺村里的人穿的可文明多了,说话也好听,就是俺有点听不懂。该上车了,苍天啊,俺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人,几乎每一个都扛着比我还大的包裹。俺被娘和爹夹在中间,两个巨大的包袱挡住了俺,如果不留神,根本发现不了底下还有俺这么个小人儿。拥挤的人潮推着俺挤过了检票口,这是俺生平第一次逃票,成功地逃票。原谅俺们这些底层的揩了一点国家油水的农民吧,对于已经被榨干的躯体,这点油水无异于防风的蛤蜊油。人,到处是人,到处是嘈杂的声音,到处是匆匆的脚步,我没了命地跟着家人向前跑,手里攥这一根擀面杖——我唯一的行李。
终于冲到了车门口,乘务员退到了一边,任由成群的人疯狂地向车厢里挤。我太小了,手里的擀面杖不知是该横着拿还是竖着拿,小小的身躯被挤上了车,擀面杖却卡在了外面。一股更有利的冲击,擀面杖终于离开了我的手掌,弹跳过几个人的脊背,砸到了地面上滑倒了火车下。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的擀面杖啊 ,俺死死地抓住根柱子不被挤走,象壁虎一样贴着墙往外挤。哥哥伸开膀子护着,俺终于又落在了地上。俺的擀面杖静静地躺在铁轨上,一猫腰俺跳下了站台。这是俺第一次打量火车,火车轮子真大呀,比俺还高,铁轨真亮啊,这就是传说中的银子吧。抓起擀面杖,一骗腿又爬了上来。那时俺还没学《背影》的课文,不过俺猜俺的身手一定比文中的父亲利索多了。又一次站在踏实的地上,我却真真切切地惊恐起来,家人都已在车上了,而车门口依然是铜墙铁壁的人群。几次象小蛮牛一样撞向人墙,几次又被甩了出来,我一直是最外面的那个。终于俺听到了爹在喊俺,一扇车窗开了,爹探出了身子招呼俺。俺飞一样地跑过去,伸伸手, 够不着爹,举起擀面杖,于是俺象一只灵巧的猴子被拎进了火车。一家人终于都上车了。
火车缓缓的启动了,这一刻迈开了漂泊的脚步。满车几乎都是操着山东口音的老乡,打听着互相的行程。太多的人没有座位,挤满了任何能够容身的空间。俺家还算幸运,竟然抢到了三个坐 。俺和哥哥身子轻,当然只能坐在行李上。这是名副其实的慢车,常常没等开起来便又到站了,那些张庄王庄什么的好像在《铁道游击队》里听过。娘和姐姐们很受用这种慢,她们贪婪地望着窗外,一景一物,这是故乡啊,有血有汗的地方,想起来会流泪的地方,正一寸寸远离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晕车的我被爹叫醒,车窗外不知是阴天还是近傍晚,只觉的到处都灰蒙蒙的,车正行进在一条昏黄的大河上,一条小船正在浊浪里颠簸。爹说这就是黄河,我们很快就要离开老家了。黄河,俺那时还不知道黄河是母亲河,还不知道黄河在山东入海,更不知道黄河于山东人那份入骨的亲。黄河渐行渐远了,山东的一家人象扯断的风筝飘向了未知的东北。
这一路俺晕车的厉害,总是迷迷糊糊的,再一次醒来被窗外的场景所震撼。到处是断壁残垣,火车道旁几乎没有一幢耸立的房子,咧着大口子的白墙象在嘲笑着人类的软弱。爹说这里叫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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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三夜的颠簸,俺一家终于来到了沈阳。初冬的早晨,天还没有亮,沈阳南站6路无轨电车,早车第一班迎来了风尘扑扑的山东一家人。两小时后,沈阳北郊一幢普通的居民楼里飘出了俺家第一股炊烟。
那一年,1979年12月4 号,俺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