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的意义
梁晓声
人有一些能力是无法被禁止的,如思考、想象、回忆……
这些能力是人在智商方面高级于动物的前提;能够被限制,但确乎无法被禁止。
就说回忆吧,哪些人有办法禁止另一些人回忆呢?
假使一个人被关入牢房里,甚或正被押往刑场;开始回忆了,那么也就开始了,没谁禁止得了。别人只能看出某人似乎在回忆,但却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肯定这一点。至于某人究竟在回忆什么,更是别人难以证明的。人类已经发明了些破译脑波的仪器,然目前还没有一种仪器,足以科学地肯定某人是否在回忆和正在回忆什么。
禁止一个人的大脑正在进行着的回忆只有一种方法,便是终止其生命,或使其大脑噶然死亡。此种方法理论上成立,却没有过现实中的例子。
人为什么要回忆呢?
因为某些记忆在脑区留下深刻的烙印了。
这样的一个人;一些人,他或他们自己想不回忆都做不到。于是郁闷,苦闷。有时诉说能减轻;有时不能,只有靠写出来,白纸黑字印出来,引起别人们的关注;才能。
“上山下乡”运动渐成历史,距今40年了。几乎每一个当年的知青,头脑中都烙下了或这样或那样,深刻难忘的记忆。
知青大返城也是30年前的事了——为什么三四十年过去了,早已不年轻的知识青年,仍要不断地进行回忆呢?
我是在替不理解的人们发问。
我也曾是知青,我当然是理解的,正如我明白我自己何以写了不少与“知青”二字有关的小说和散文、杂感与断想。
所谓“上山下乡”运动,当年是一场以不可抗力抛掷了一千几百万青年命运的大事件,任何一个人都根本不可能替代一千几百万人说尽他们的感受。绝大多数人永远觉得自己是“沉默的大多数”;而事实其实正是如此。在以往的30年中,“知青”话题受限多多,“沉默的大多数”一直沉默,没有多少机会表达个体感受。某些自以为曾替别人道出了些知青感受的人,比如我吧,又其实只不过一厢情愿,有时还未免自以为是地反映出了点共性的表象而已。
30年来,“沉默的大多数”一直盼望有机会亲笔写出他们的感受给世人看——现在,时代的禁忌少了,他们可以如愿以偿了。
十几年前,曾有知青们策划出版了一本《北大荒知青回忆录》,我还是编委之一。很厚的一本书,也只不过能收入几十名北大荒知青的回忆而已。
“沉默的大多数”,仍是“沉默的大多数”。
而现在这一本书,以一个团的知青为范围。那么,只要愿意将自己的回忆“变为”一篇回忆录性质的文章的,也许夙愿都可实现了。
故我认为,倘言这一本书与别的关于知青的书有什么不同,便是——它是由以往30年中“沉默的大多数”中的一部分的回忆内容编辑而成的。
有什么意义?——这是普遍的人们如何看待一本书的一向态度。
叩问意义,当然也就是价值要求。
我觉得,这一本书的价值不在于文学性,而在于史料性。能令读者最大程度地相信的那种史料性。因为编辑在这一本书中的内容,都是真人真事,都是回忆者们头脑中最深刻的记忆。
也许由于我当年曾是他们中的一个吧,读其中的部分文稿时,心头每觉怆然。
朱继红笔下的大力;邹静之笔下的梁明和她的父亲;郑志宏老师笔下的路良才;郑俊富笔下的那些所谓“旧军人”;康勤笔下的妻子;党大建笔下的父亲……烙在回忆者们记忆之中那些以往年代的知青以及亲人的印象,一经呈现于文字,仿佛看老照片,每使我心砰动,眼眶顿湿……
鲁晓风回忆中的事令我掩卷沉思——那名当年为伙伴们盗书的知青,近乎是普罗米修斯了。晓风当年有幸得到了其中一本《辞海》,却至今不知那名知青的姓名。故我觉得,他这篇回忆文章,具有对不知名者的“感恩”色彩。正因为不知其名,“感恩”之心尤见其诚。
具有“感恩”色彩的回忆文章,不至鲁晓风那一篇。郝连娣回忆中的周排长;刘剑峰回忆中的指导员,也都确有值得知青们感激之处。
民间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有时那“滴水”并非滴入口中,而是滴入心间;我们虽然至今还做不到“涌泉相报”,但将我们的感激写出来给世人看,证明好人是有理由被别人记住的,便也是一种回忆的意义了。
……
一月对许多人都是忙忙碌碌、顾此失彼的月份,对我也不例外。
承蒙六团的知青战友们抬举我,命我写序,于是记下以上感想。不成文章,只能算是完成任务罢了。我为“沉默的大多数”夙愿成真而高兴……
2008年1月17日
于北京
40年,这个世界变了很多很多。。。而这一代人对生活的热爱还像当年一样炙热!还没有读到所有的文章,但从目录上就能感受到那种乐观坚强,爱和热情!
谢谢笔者们这“涌泉”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