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乡干事小黄有事没事就到秀兰的门市上去。小黄那时候负责乡政府的采购工作,于是就把乡上日常开销的东西全部定在她那里消费。小黄每次来了都不说话,一进门就帮着秀兰干活,把烟酒副食堆放得整整齐齐的。他知道秀兰喜欢听歌,拿来许多流行曲子的磁带,秀兰在听这些曲子的时候便会忘记了一切,甚至于小黄的存在。小黄于是便开始帮她销售一些商品,他很认真地和人家讨价还价,对所有商品的价格都很熟悉。后来,秀兰便默默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她看不出小黄有什么大不顺眼的地方,年轻人张狂一点不是毛病,何况他又是乡长重点培养的对象,但秀兰就是从心里对他产生不了感情,不知为什么。终于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小黄买了丰厚的礼品来到秀兰的家,临进门时怔怔地呆在那里——原来秀兰的几个兄弟都在。他们虎视眈眈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发毛。小黄讷讷地叫了声“叔叔”,秀兰的父母便以新女婿的规格接待了他。小黄长得不赖,高挑的个头,方形的脸,眉清目秀的,一看就象是干部子弟。在乡上工作的小刘姑娘对他很好,但他从来都不正眼看她一眼,他讨厌小刘那媚俗的打扮。秀兰的性子很倔,开朗直爽,什么事情都敢做敢为,小黄很喜欢,但秀兰对他却不冷不热,小黄十分不解。
秀兰的父亲是大队的书记,和乡上的干部关系都很好,因此他非常满意这门婚事。秋收下来的时候,他宰了一只羊让儿子给亲家送去,过年的时候让儿子又送去了年糕和猪肉。而小黄也是礼尚往来,他常常会带了上好的茶叶、香烟和铁盒饼干来看未来的岳父岳母,受到了隆重的礼遇。
秀兰也努力地想让自己接受这一现实。是啊,人家是乡干部,自己是农民的女儿,除了长得俊,还有什么优越的条件?村里的姑娘也都羡慕她的婚事,说秀兰是在人前有意拿捏,内心里不知早偷着乐了几十回。
只有贵芳知道秀兰在心里是不喜欢小黄的。她说女人如果一辈子嫁了个不喜欢的人,光景过得再好有什么用?贵芳于是就真诚相劝,要她珍惜这些内容。那天带秀兰去润生家,也只是想让她开开眼界,知道什么是穷人。
秀兰从小就没受什么罪,也很少见过这么破落的家庭,因此震动确实很大。但令贵芳不敢相信的是她同润生一见钟情,从那天回来后便象丢了魂似的没精打采。从此以后,她开始不理小黄了,小黄莫明其妙。但润生那边也没有消息,贵芳说润生要秀兰给他一段考虑的时间。其实润生压根就没有去想这事,他整天还沉浸在做城里人的梦想中,想得发昏。润生只知道他与贵芳结束了一段说不清楚的同学关系,有些暧昧,却又非常纯洁。至于和秀兰的婚事,他不愿去想。
那其间,贵芳与秀兰又来过两次,润生都不在。润生回来后母亲便一遍遍地说,要他订下这门婚事。
“人家好女子哩,人长得俊,又灵醒,又不嫌咱家穷,愿意跟你过光景。”
“妈,我现在还不想考虑这事。”润生说。
“——憨娃呀,你大都六十多岁了,就等着抱孙子哩,村里的人都笑话咱问不下媳妇,现在送上门的你不要,可是要后悔的。”母亲说。
“我不会后悔的。”润生说完便走了出去,急得母亲在屋子里捶胸顿足,骂润生跟他老子一样没出息。
秀兰看上润生的消息一下子便传遍了全村,人们用惊异的眼光看着润生,说瓜娃子你真有福,村里条件比你好的小伙一大茬,愁得还没个对象哩,你个瓜娃咋就有人看上了?后来他们听说润生不同意,惊讶的神色丝毫不亚于刚开始知道这件事情。
“这小子太张狂了,也不惦量惦量自己是属甚的,还看不上人家!”红星说。
“学没考上,干活又不是个好把式,还敢弹嫌人家,我看这娃八成神经有问题了。”三虎说。
“——润生,你真不同意么?你要是不同意,我可给我家红卫去说呀!”世保张着没有门牙的嘴,笑嘻嘻地问。
“说你就说去吧,跟我有什么关系!?”润生说。
“咋就跟你没关系哩?”润生忙回头看,见是大妈过来了。
“——娃哎!”大妈说。“不是大妈说你,就咱家那光景,能有女娃看上就满不错了,你还挑三捡四个啥?那女娃我知道哩,是东李村旺福家的女子,人长得俊,又识字,家里可是咱塬上有名的万元户,人家不弹嫌你,你还要图个啥?”
“娃哎!你都二十岁了,也不小了。你看你大的头发胡子都白了!他还能等你几年?你不要扳过黄河没渡口,到时候把你娃耽撂下了。”大妈继续说。
润生低下了头。他不想跟大妈多说什么,说也白说。
“要是人家女子愿意,咱就把这事订下了。——娃有啥主见?不要听娃的。”大妈对润生的父母说。
是呀,女子都出嫁了,家里也没个替换的人做饭。自从润喜当兵后,母亲的脸上整天挂着泪花,病恹恹的样子,一睡就是一整天。润生没考上学,这屋里也该有个做饭的女人了。
润生父母于是便央了媒人,正式去东李村提亲。
秀兰得知了润生家的消息后,果断地向小黄提出结束恋爱关系。小黄不知所措,慌乱得没了头绪。尽管他们俩个还没有正式订婚,但镇上的人们都知道了这事,两家的大人也默认了他们的关系,并且各自把对方看成了自己的家庭一员。突如其来的变故对于小黄的家里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影响,因为他们对此事一直不是很热,这也是秀兰反对这门婚事的一个原因,她觉得自己以后会被他们瞧不起。秀兰要找一个条件比自己差的人,那样她到家里后就能说得起话。
秀兰的父亲坚决不同意她这么做,特别是她竟然看上了黄泥村高崇德家的儿子,大队书记怒火万丈。
“你知道高崇德家是什么情况?——他家原来是地主成份,土改后不名一文。高崇德不学无术,又不好好劳动,三十多岁才混上个女人,整天日鬼捣棒槌的瞎折腾,一家人肚子都填不饱!你咋就瞎了眼睛!”父亲骂她。
“一双筷子一只碗,光景是人过起来的。咱们家原来不是也很穷吗?现在什么都不缺。他穷我不怕!”秀兰坚定地说。
“你知道啥叫穷?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人家小黄有多少女子想高攀没攀上,小黄那娃我看也不错,又聪明,又灵醒,堂堂正正的乡干部,哪一点还配不上你?”父亲气得青筋暴裂,手抖得连烟也点不着,把打火机一把摔在地上。
“他再好我不稀罕!润生家穷我愿意受罪。”
秀兰毫不让步。
“啪!”父亲一抡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打得她愣在那里,半天没有哭出来。
长这么大,父亲这是头一次打她。
“有话好好说,你干嘛就动手?”母亲冲了过来,一下就挡在了老头子的面前,象一头愤怒的狮子。
秀兰这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推开母亲,一个人跑到西房里,把门关上了,任谁也叫不开。
秀兰三天没有吃饭,弄得母亲都哭了好几次。第三天的晚上,父亲长叹了一声,说这事他不管了。以后秀兰是死是活,他都不管了。
秀兰去了贵芳的家里,问润生到底愿不愿意?
润生不愿意。
眼前的现状使他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他不明白这个跟自己一面之交的女子咋就看上了他?也许是受了贵芳的影响,秀兰把自己想象得太好,做出了不该做的决定;也许是他没考上大学,贫困的家庭让她心生怜悯,出于同情献出一颗姑娘的爱心;也许这本来就是一个玩笑,一场滑稽的搞笑闹剧,剧情的结尾是不欢而散,没有结果。润生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的神话,姑娘对自己不过是一时的冲动,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会明白过来的。
大妈成了这次事件的决策者,并且得到润生父母的一致拥戴。实践证明,大妈所决定的事情是没有错的,当年她从西塬上来到北塬,重新组建一个家庭。后来润莲的父亲死了,她又改嫁来虎,使润莲、润英找到了出路,摆脱了农业社的劳动。母亲征求润生的意见,遭到他的坚决反对。大妈说润生憨着哩!这事不能信着他的意思,要根据家里的实际情况来决定。再说这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千百年来有几个征得儿女同意了的?
——润生不愿意也得愿意!
几个大人就这样把事情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