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富高中读书时的零星片段
一九六八年六月,我从芒街陈富中学初三毕业。九月,入读高一。那年陈富高中刚好从疏散校址大角山迁回歌龙桥头;初中也从坡尾村搬回市区。但因桥头教学楼课室不足,初中到底去了哪里,如今已经想不起来。芒街飞机坡附近的春海村还有一所初中,也许部分坡尾回来的人去了那里。
陈富中学的前身是芒街华文中学。一九六一年省教育厅将芒街华文中学和越文中学合并,取名陈富中学,并在歌龙河西岸建了新校舍。陈富中学华文部教授中文,老师和学生自然都是华人。芒街有了华文高中后,本地初中毕业生不用再去河内升学,省内其他县的学生也来芒街读书。在北越防空形势最严峻的六十年代中后期,不少外省人也成了陈富的插班生。我升高中那阵,陈富高中不再是“鼎盛时期”,好些华人教师已经离校,剩下的寥寥无几。那年的高一、高二和高三分别只有一个班。但越文部分无论班级还是学生人数都比华文的多。教职员中除校长外,全都是来自其他省、市的外地人。
编班初期,我们这个新班有学生近四十人,其中少数来自先安、潭下、河桧等地以至省外,班主任是周老师(兼教化学)。先安来的梁同学被选为班长,因他比多数人年岁稍为大些,而且还是共青团员(我在陈富初中时好像没见过团活动)。第一节正式上的文化课是越文(V?n)。记得那天一位体型结实的老师走进教室,一言未发,拿起粉笔就在半个黑板上用中文干净利落地写了“韩同源”三个字,然后转过身来,笑吟吟地对大家说:“Hàn ??ng Nguyên”。接着又补充说:“D?y V?n”(教越文的)。这情景不免令全班惊愕。那节课他讲些什么,现已毫无印象,只记得从头到尾他没说过半句中文。听高年班的同学说,韩老师是南方集结上来的华人。
韩老师只上一节课便没有再来,调到哪里去不清楚。来代课的是Th?y T?o(造老师)。T?o是校长,但可能担任校长时间未长。为了解我们这批新入学的高一学生的越文水平,他特地给我们安排了一个课堂翻译的测试:将《别无他途》的其中几段译成越文。《别无他途》是一篇关于阮氏明开(Nguy?n Th? Minh Khai)被“逼上梁山闹革命”的报告文学,原文是越文(Không còn ???ng nào khác),(可能是)新越华报翻译成中文。因之前并不知道还有越文版,看到测验题后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以为校长通晓中文。后来才发现他并不懂中文,即使学过也只能是半桶水,因为他是靠对照现成的越文版来批改测试的。
直至1968—69学年,中文仍然是陈富华裔学生的主科之一。给我们上第一节中文课的是一位带近视眼镜的老师,姓郭还是姓骆,可惜未能记住,因为她也是“虚晃一枪”后便不再出现,又是调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同样,那节课老师讲了些什么,如今也想不起来。自此之后,中文课由冯一民老师接手。那时候,国内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大中学生不是“大串联”就是“上山下乡”,即使留校上课的也未必有正规的教科书可用。就这样,《毛选》和《毛泽东诗词》成了我们的主要教材。现在还记得很清楚,这一年的(中文)语文课文包括“论持久战”、“老三篇”、“别了,司徒雷登”、“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被敌人反对是好事而不是坏事”、“放下包袱,开动机器”等文章,以及“沁园春 ?长沙”、“沁园春 ? 雪”、“清平乐 ? 六盘山”、“卜算子 ? 咏梅”、“七律 ? 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满江红 ? 和郭沫若同志”、“水调歌头 ? 重上井冈山”、“水调歌头 ? 游泳”、“七律 ? 送瘟神”这十多二十首诗词。除了郭沫若的一篇《满江红》外,再没有其他人的著作。同时,冯老师还教大家使用汉语拼音。第二学期,班里办了一次墙报,好些同学写了稿。我自己也拼了几句诗凑热闹,但写的是什么,今已毫无记忆。然而,这一年的功课并不轻松,除了数理化生文史地,还有政治和体育,且不说还比越南同学多了一门中文课。而且,每隔两周还得参加半天劳动,不是去缸厂抬坛子,就是落驳船码头卸煤块,再不就是到附近村子去帮农民筑鱼塘。
一九六九年三月,中苏边境发生武装冲突。九月初,胡主席病逝,中越关系顿时明显降温。新学年开学同学们回校时,气氛好像变得比前沉闷、局促。某日,老师(忘了是哪位)对大家说,从今起陈富不再是省立学校,此后不设中文课。没多久,冯老师回河内去了。广宁省高中中文教育就这样被送上了断头台。学校的华人教职工除周老师外,只剩张老师(物理)和邓老师(体育)。我们这班高一升上高二的学生被分散编入原有的两个越文l?p 9(九年班)班。我进了9B,班主任是太平省人,河内师大毕业。没了中文课,外地来的华人同学陆续离校回乡。渐渐地离校的越来越多,一个学期之后,两个l?p 9剩下来的华裔学生合起来不足十人。
又过了好一会,忽地又来了一位教中文的老师。这位宜安外大(Tr??ng ??i H?c Ngo?i Ng? Vinh)回来的Th?y D?ng(勇老师)的中文到底火候如何,没人知晓,反正他的授课对象本来只是初学中文的越南学生。讲了两三个星期的“波、婆、摸”汉语拼音和几个基本句法后(“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几年级的学生?”),大多数人失去了兴趣(华裔学生本来就是“陪太子读书”),启蒙中文班流产。未久,有人又搞了个俄语兴趣班,每周一节课。后因年底主课要重点温习,俄语班也半途而废。虽然没了外语,但音乐课照常。三年陈富高中我们还真学了不少越南“红歌”。连教数学的竹老师(Th?y Trúc)也在他的三角函数等繁琐课程中挖空时间教大家唱一首俄国歌曲 —“列宁颂”(Bài ca Lê-nin)。
话又说回来,高一开学时T?o代了几个星期的课后,由Th?y Ch?nh (整老师)来接替。Ch?nh随班而上,连续三年任我们这一届的越文教师,直至毕业离校。Ch?nh着重讲越南文学类别。他熟记好些经典诗句,经常可以随口而出。高三(l?p 10)那年他还扼要地介绍了几部外国名著,如《巴黎圣母院》、《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以及中国名作家艾芜等人的作品。同年班里也是办了一次墙报,人人都得参与。我写的是一篇有关小时候在飞机坡欢送胡主席的回忆。后来盘点墙报成绩时,Ch?nh说,胡主席先后一共来过芒街两次,而不是一次;但你这篇写的还不错,有看点。这个评点让我暗地里高兴了好几个星期。一九七零年,高三毕业试的越文试题引胡主席遗嘱中提到的v?a h?ng v?a chuyên一句话 (“培育又红又专的青年人”)。Ch?nh是省里的改卷人员之一。次年,轮到我们这届复习备考时,他讲了那次改卷发现的一个情况,说“v?a h?ng v?a chuyên”是汉越词,本以为华裔同学能驾轻就熟,谁知却有不少人把其中的“h?ng”字误解为“nét m?t h?ng hào”(红光满面)中的“h?ng”,因而写的文不对题。可见,Ch?nh对华裔学生学越文的优劣特点是有一定的认识的。
由于当时战争还在继续,前线需要兵员,学校时不时有人离校入伍。再加上稍早前芒街瓷器厂工人罢工游行时,大多数华人学生掺和在其中;因恐秋后算账,不少人对学业心灰意冷。就这样,从L?p 9升L?p 10时,两个班缩水合为一个班。而到L?p 10第二学期,全班剩下不到四十人;其中华裔只有四人,另加一自小读越文学校的华越裔班长。在那段阴沉的日子里,我自己也想过放弃。因为我知道“又红又专”的列队里不会有我的位置。个别教员的反华言论、特别是这个班的班主任针对性地给我穿小鞋的小动作,尤其令我反感。正是因为我那种得过且过、“天塌下来当被盖”的处事态度,至今那位“老班长”还说我当时给他的印象是个“懒散的学生”。对此,我唯有一笑了之,从不多作解释。
一九七一年春天,高三班开始复习迎接大考。此时教育厅来了通知:华裔学生将不再获得“照顾分”(?i?m chi?u c?),原因是前两届毕业试表明,他们的考试成绩不比越南同学差,无需特殊待遇。不管怎样,一听了这个消息,我们这几个仅剩的华裔还是有点担心。但待大考放榜之后,才知担心是多余的。全班四个人正式合格毕业,其中两人是华裔。其余所有准予毕业的都是以“v?t”(提拔)的方法通过。另有数人名落孙山。这一年,大多数拿到毕业证书的人升上各地高校,好几个“官二代”还去了苏联、波兰等东欧国家。好友永福进了“北大”(北太省农技大学),是该届唯一荣升高校的华裔毕业生。
“逝者如斯夫”,四十五载飞逝而过。但至今,每当想起那段日子,总觉得五味杂陈,往事不堪回首。正是那时,中越关系从“很别扭”走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华裔者不光是学生,连老师也没遇上好日子。然而平心而言,三年的高中生涯让我受益匪浅,至今很多所闻所学仍然派得上用场。得意也好失意也罢,陈富中学始终是我成长年代的母校。自创校时起,一批批活力洋溢的知识青年从各地到这里来,青春在无声中燃烧。莘莘学子中,不少先行者踏入社会之后,在教育、医药、工程、体育甚至军旅等领域有所作为;而经历平庸无奇的砚席同窗,同样活得逍遥洒脱、实实在在。说老实话,作为这所名不出众但历途峥嵘的学校的一名平凡学子,我仍然为能有这样的老师和校友而感到骄傲,并一直关注着社交媒体上有关母校的信息。这里东拉西扯凑合几抹特别难忘的片段,粗略地回顾一下那段尽管“不堪回首”、但对自己来说,姑且还算得起是“激情燃烧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