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則 巖頭云黃巢過後
舉:鄂州巖頭全(大+歲)禪師問僧:什麼處來?僧云:西京來。巖頭云:黃巢過後
,還收得劍麼?僧云:收得。巖頭引頭近前云:囫!僧云:師頭落地也。巖
頭呵呵大笑。僧後到雪峰,雪峰禪師問什麼處來?僧云:從巖頭來。雪峰云
:有何言句?僧舉前話。雪峰打三十棒趕出。
黃巢過後還收得劍麼?是一句極鮮烈的話。巖頭與雪峰正是黃巢當時之人。
此劍是中國史上民間起兵之劍,但是黃巢用過,猶似昨日之事。而現前亦有人如
水滸裏楊志賣刀遇上的牛二,他喝道:俺二十文買一把廚刀,也切得菜,也宰得
雞,你的什麼寶刀?他賴著要楊志殺他。今巖頭禪師亦引頸要試試黃巢劍可是依
然鋒利,牛二是潑皮,巖頭的則是稚氣。饒是黃巢劍,亦非現前鋒利不可。僧就
那一聲「囫!」裏,說師頭落地也。巖頭呵呵大笑,此笑笑得開心,不含別意,
只是像小孩的驚異發笑。至此都非常好。
但是僧到雪峰,再舉前話,雪峰卻不買賬,把那僧打三十棒趕出,這又是好
極。因為再順前話就是重複,而是要以逆反為順承。況且此劍只是民間起兵之劍
,今日誰來用它,尚未有名字。
雪竇禪師頌曰:
黃巢過後會收劍 大笑還應作者知
三十山藤且輕恕 得便宜是落便宜
其實巖頭驚喜發笑後,再看看那僧的愚笨面孔,其時不打他已是便宜了他。而他
還不知,到底是挨雪峰打了。笨人是天給了他便宜,他亦自己必要弄到落了便宜
為止。
逆反順承的話是,譬如白蛇娘娘要到天上盜取仙草,雖是守天門的神將要踢
她下去,而她就勢在那踢來的腳尖上一跕,借他做支力一個筋斗越過神將的頭上
,翻進天門去了。
而還有是順來逆受,這是小孩對父母常會的。逆來順受者是成事之人,而順
來逆受者則是創始之人。但是也有逆來逆受的麼?元末天下大亂,群盜蜂起殺掠
,朱元璋至土地祠擲筶問神,卜逃亡,凶;卜留在此地,凶;卜起兵,大吉。這
就是逆來逆受。
第六十七則 傅大士講經竟
舉:梁武帝請義烏雙林大士傅翕講金剛經。大士於座上揮案一下,便下座。武帝
愕然。誌公問陛下還會麼?帝云:不會。誌公云:大士講經竟。
傅大士與達摩俱是梁武帝時人,是中國禪宗之祖。二人皆因寶誌而得時人的
承認。在於中國禪宗,不立言語文字是傅大士最早提出,所以雪竇禪師把本則選
入碧巖錄的。
不立言語文字,在印度佛教有維摩詰的默然不言,與釋迦的拈花微笑,已開
其端,但其意義,止於表示法不可說而已。至於傅大士的於座上揮案一下,便下
座,則是於法不可說之外,更有個開始之意。世界將要開始。傅大士只以此示人
,已是達成了今天的講經了,所以誌公說:大士講經竟。
印度佛教否定有動,否定有出發,否定有開始。而傅大士提出開始,是中國
禪宗有其獨自的真正見識。
聽七姐言,日本的前衛音樂,有一種是只在臺上把樂器擺好了,而無演奏,
這已算一曲完畢。這是從碧巖錄裏傅大士講經一節學得來的。美國的嘻皮學瑜伽
,日本的前衛派學禪,但皆似則似,是則未是。分別在於:禪也講打破,但是禪
知「無」,知動之機;前衛講打破,卻是沒有一個「無」。前衛主於動的造形,
而不知動之機自「無」而出。前衛徒然追求新奇,但其本質已非,無源之水,流
不長的。
達摩與傅大士皆要多謝誌公,是誌公一言而奠立了中國禪宗的第一塊基石。
且聽雪竇頌來:
不向雙林寄此身 卻於梁土悲埃塵
當時不得誌公老 也是栖栖去國人
第六十八則 仰山汝名什麼
舉:袁州仰山慧寂禪師問鎮州三聖院慧然禪師:汝名什麼?三聖云:慧寂。仰山
云:慧寂是我。三聖云:我名慧然。仰山呵呵大笑。
老子說:「名可名,非常名。」慧寂禪師問慧然禪師:汝名什麼?答云:慧
寂。以你名為我名,此即非常名。但是孔子講「正名」,若以問老子,老子又會
說是要正名的好。慧寂禪師說:但是慧寂是我呀!慧然禪師接口道:我名慧然。
前一問答是名字不妨互換,後一問答是你有你的名,我有我的名。名不可以執著
,但亦名不可以不正。這就是收得住,放得開。
雪竇禪師頌曰:
雙收雙放若為宗 騎虎由來要絕功
笑罷不知何處去 只應千古動悲風
若不能又收又放,只顧得一頭,那就騎虎難下了。而慧寂與慧然,他們的名字又
像是兩兄弟,說了你是慧寂,我是慧然之後,像兩個小孩的好奇發笑。
但是名的話,若由我來說,則除了非常名與正名之外,尚有名的品位的問題
。
太古人類給萬物取名,因而有言語文字與思想。而物有象有形,就象取名的
如乾坤,就形取名的如天地。六十四卦皆是象名,萬物皆是形名。事亦有象名與
形名。如戰爭、買賣、入學、犁田、打工、交際,皆是形名,仁義禮智信則是象
名。名有貴賤,象名貴,形名賤。尚有究極的自然未有物象與物形,而可取名「
無」與「空」,取名「神」與「易」,在名的品位中最貴。
西洋有物形之名,而無物像之名。惟亦有「數」的名,與「神」的名。但是
他們不知數是象名。他們的「神」不是無。所以西洋可說是沒有物象的名,亦沒
有「無」的名。西洋惟有物形的名。形名實,象名虛,如西洋云權力,雖也是抽
象的名詞,但其所表示的權與力是實東西,不能說是物象的名詞。而如易經裏說
的位,則表示卦爻之象的虛位,所以可說是物象的名詞。
名的品位,是文明的品位的標記。歷史上的革命,每是把至今用慣了的名詞
來加以一番洗滌禊祓,或重新取名,但必有其民族的個性與文明的品位,如
國父所用的名詞王道、先知先覺等。
但這裏說的名的品位問題,不是禪宗所可及。
第六十九則 南泉歸宗麻谷同行
舉:南泉、歸宗、麻谷,三禪師同去禮拜忠國師。至中路,南泉於地上畫一圓相
,云:道得即去。歸宗於圓相中坐。麻谷便作女人拜。南泉云:恁麼則不去
也。歸宗云:是什麼心行?
年青人尋師訪道,是為請教。及至已自悟得了,像永嘉大師的到曹溪去見六
祖,則不為請教,而只是為相證,六祖說他所悟得的是對的,他就回來了。而還
有是去見大人,是為可以看見自己。去朝聖地。是為路上的風景。去隨喜寺廟,
是只為今日的好天氣、好情懷。
禮拜仙佛聖賢,意味寧是在於禮拜者自身的謙純清好。南泉歸宗麻谷三禪師
同去禮拜忠國師,當然不是為請教,也不是為相證,而只像學書的人臨寫漢碑,
不臨真蹟,而臨刻在石碑上的陰文,陰文虛白,彌足緬想。南泉畫一圓相,便有
如書法之意,而歸宗與麻谷都道不著,如養由基箭射猿,偏偏這回沒有射中。南
泉遂說:那麼不去了。
所以雪竇禪師頌曰:
由基箭射猿,繞樹何太直。千個與萬個,是誰曾中的?
相呼相喚歸去來,曹溪路上休登陟。
然而道不著也罷了。宇宙與人們的日常生活裏處處是機,千劫如花隨流水,
每每做的好事情,亦自己道不著其所以然。而有時道錯了反為好。即如這回南泉
畫一圓相,歸宗與麻谷,一個便於圓相中坐,一個作女人拜,完全是幼兒的玩耍
排人家。去曹溪路上有了這風光,也已夠了,何必一定要去禮拜忠國師。雪竇復
云:
曹溪路坦平,為什麼休登陟?
回答是像晉朝王子猷乘雪訪戴,乘船溯剡溪而上,翌朝已近到得戴安道隱居的村
子了,卻叫船夫回棹,說回去吧,不見戴也罷了。
我把這別的解說給哥哥看了,我哥哥道:末後歸宗云「是什麼心行?」一句
極要緊。南泉的只是禪僧的與詩人的美談。如我現在,若為訪道與學問上的相證
而去見人,可說已無此必要。但是還有革命的心行。曾溪可以不去,革命者則不
可不去見。今時若有像 國父孫先生那樣的革命者,則我心馳赴,甘心聽其節制
,為了共舉大事。
第七十則 併卻咽喉唇吻作麼生道
舉:溈山、五峰、雲巖,同侍立百丈禪師。百丈問溈山:併卻咽喉唇吻作麼生道
?溈山云:卻請和尚道。百丈云:不辭向汝道,恐已後喪我兒孫。
天無嘴,放天不自言,由人而言。大自然是由萬物來說話,來表現。百丈問
溈山:併卻咽喉唇吻作麼生道?溈山云「卻請和尚道」即是天不自言,由人而言
之意。弟子做了天。師倒做了人,禪宗就不忌這樣的僭越。
雪竇禪師頌曰:
卻請和尚道,虎頭生角出荒草,
十洲春盡花凋殘,珊瑚樹林日杲杲。
虎頭句是云破常例,十洲珊瑚句是云浮華盡後一言真。但是雪竇亦猶未頌得天由
人而言之意。
往年跟哥哥去日本關西看豐臣秀吉遺跡,日本史上桃山時代的清健繁華有名
,但豐臣秀吉他自己只打了天下,卻讓天下人去做美的東西,自然會出來得美人
能歌舞,出來得文人能書畫,出來得做茶道的千利休,出來得百工手藝者能建宮
室庭園,造器皿與衣裳,皆是桃山文化的美。豐臣秀吉只是做了春天,而讓世人
去做春水春花。至今豐臣秀吉的遺品,有他出陣時的馬前大(毒+縣),金球輝燿如
新,看了還是使人神旺。豐臣秀吉穿著過的陣織與讌私之服,那顏色真是好。他
何嘗著意,然而只配他穿得。我看了當即想起,中國的漢唐時代遠比日本的飛鳥
時代、白鳳時代與桃山時代更大,然而建設文明的原理則一樣,皆是天不自言,
由人而言。現在來再建文物,也是要先有天,而惟革命可以是天啟。
百丈禪師答溈山云:「我不為汝道,恐已後喪我兒孫。」即是怕後來的人只
知由人而言,不知有天不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