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張愛玲
論張愛玲
◎胡蘭成
(一)
張愛玲先生的散文與小說,如果拿顏色來比方,則其明亮的一面是銀紫色的
,其陰暗的一面是月下的青灰色。
是這樣一種青春的美,讀她的作品,如同在一架鋼琴上行走,每一步都發出
音樂。但她創造了生之和諧,而仍然不能滿足於這和諧。她的心喜悅而煩惱,彷
彿是一隻鴿子時時要想衝破這美麗的山川,飛到無際的天空,那遼遠的,遼遠的
去處,或者墜落到海水的極深去處,而在那裏訴說她的秘密。她所尋覓的是,在
世界上有一點頂紅頂紅的紅色,或者是一點頂黑頂黑的黑色,作為她的皈依。
她讚嘆越劇「借紅燈」這名稱,說是美極了。為了一個美麗的字眼,至於感
動到那樣,這裏有著她對於人生之虔誠。她不是以孩子的天真,不是以中年人的
執著,也不是以老年人的智慧,而是以洋溢的青春之旖旎,照亮了人生。
我可以想像,她覺得最可愛的是她自己,有如一枝嫣紅的杜鵑花,春之林野
是為她而存在。因為愛悅自己,她會穿上短衣長褲,古典的繡花的裝束,走到街
上去,無視於行人的注目,而自個兒陶醉於傾倒於她曾在戲台上看到或從小說裏
讀到,而以想像使之美化的一位公主,或者僅僅是丫環的一個俏麗的動作,有如
她之為「借紅燈」這美麗的字眼所感動,至於願使自己變成就是這個美麗的字眼
那樣。這並不是自我戀。自我戀是傷感的,執著的,而她卻是跋扈的。倘要比方
,則基督在人群中走過,有一個聲說道:「看哪,人主來了」,她的愛悅自己是
和這相似的。
正如少年人講話愛搶先,覺得自己要說的話太多太興奮到不可抑止,至於來
不及也沒有空隙容許他傾聽對方的說話,而常常無禮地加以打斷一樣,張愛玲先
生由於青春的力的奔放,往往不能抑止自己去尊重外界的事物,甚至於還加以蹂
躪。她知道的不多,然而並不因此而貧乏,正因為她自身就是生命的泉源。倒是
外界的事物在她看來成為貧乏的,不夠用來說明她所要說明的東西,她並且煩惱
於一切語言文字的貧乏。這使她寧願擇取古典的東西做材料,而以圖案畫的手法
來表現。因為古典的東西離現實愈遠,她愈有創造美麗的幻想的自由,而圖案畫
的手法愈抽象,也愈能放恣地發揮她的才氣,並且表現她對於美寄以宗教般的虔
誠。
她一次對我說,她最喜歡新派的繪畫。新派的繪畫是把形體作成圖案,而以
顏色來表現象徵的意味的。它不是實事實物的複寫,卻幾乎是自我完成的創造。
我想,是因此之故,特別適宜於她的年齡與才華的吧。她曾經給我看過她在香港
時的繪畫作品,把許多人形畫在一幅畫面上,有善於說話的女人,低眉順眼請示
主人的女廚子,房東太太,舞女等等。她說是因為當時沒有紙,所以畫在一起的
,但這樣的畫在一起,卻構成了古典的圖案。其中有一幅是一位朋友替她塗的青
灰的顏色,她讚嘆說:「這真如月光一般」,我看了果然是幽邃,靜寂得使人深
思的。
她的小說和散文,也如同她的繪畫,有一種古典的,同時又有一種熱帶的新
鮮的氣息,從生之虔誠的深處迸激出生之潑刺。她對於人生,恰如少年人的初戀
,不是她的對象真有這樣美,這樣崇高,卻是她自己的青春創造了美與崇高,使
對象聖化了。
和她相處,總覺得她是貴族。其實她是清苦到自己上街買小菜。然而站在她
跟前,就是最豪華的人也會感受威脅,看出自己的寒傖,不過是暴發戶。這決不
是因為她有著傳統的貴族的血液,卻是她的放恣的才華與愛悅自己,作成她的這
種貴族氣氛的。
貴族氣氛本來是排他的,然而她慈悲,愛悅自己本來是執著的,然而她有一
種忘我的境界。她寫人生的恐怖與罪惡,殘酷與委曲,讚她的作品的時候,有一
種悲哀,同時是歡喜的,因為你和作者一同饒恕了他們,並且撫愛那受委曲的。
饒恕,是因為恐佈,罪惡與殘酷者其實是悲慘的失敗者,如「金鎖記」的曹七巧
,上帝的天使將為她而流淚,把她的故事編成一隻歌,使世人知道愛。而「花凋
」的女主角受了一生的委屈,委屈到死,則作者把她寫成一個殉道者,而以「永
恆的愛,永恆的依依」作為她的大理石的墓的題詞。讀它的時候,我記起了被繫
時作的詩中的兩句:「這是淚花晶瑩的世界,然而是美麗的」。作者悲憫人世的
強者的軟弱,而給予人世的弱者以康健與喜悅。人世的恐怖與柔和,罪惡與善良
,殘酷與委屈,一被作者提高到頂點,就結合為一。他們無論是強者,是弱者,
一齊來到了末日審判,而耶和華說:「我的孩子,你是給欺侮了」,於是強者弱
者同聲一哭,彼此有了瞭解,都成為善良的,歡喜的了。
她就是這樣:「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基督在雞鳴之前祈禱三次:「主呵
,如果可以移開這杯子,讓它移開吧,」而終於說:「既是主的意思,我將喝乾
它。」於是他走向十字架,饒恕了釘死他的人們,並且給釘死在他旁邊的兩個強
盜祝福。她就是這樣,總覺得對於這世界愛之不盡。
她的這性格,在和她接近之後,我漸漸瞭解了。初初一看,似乎她之為人和
她的作品是不相似的。因為,倘以為她為驕傲,則驕傲是排斥外界的,倘以為她
為謙遜,則謙遜也是排斥外界的,而她的作品卻又那麼的深入人生。但我隨即發
現,她是謙遜而放恣。她的謙遜不是拘謹,放恣也不是驕傲。一次她說:「將來
的世界應當是男性的」,那意思,就是她在沉香屑裏說的「那是個淡色的,高音
的世界,到處是光與音樂」。她還是孩于的時候,就曾經想以隋唐的時代做背景
寫一篇小說,後來在回憶中說道:「對於我,隋唐年間是個橙紅的時代」。她還
是十幾歲的時候寫過一篇霸王與虞姬,有這樣的句子:借項羽的口說道:「我們
是被獵了,但我倒轉要做獵者」。從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她具有基督的女性美,
同時具有古希獵的英雄的男性美。她的調子是陰暗而又明亮的。她見了人,很重
禮數,很拘謹似的,其實這禮數與拘謹正是她所缺乏的,可以看出她的努力想補
救,帶點慌張的天真,與被抑制著的有餘的放恣。有一次,幾個人在一道,她正
講究著禮數,卻隨即為了替一個人辯護,而激越了,幾乎是固執地。她是倔強的
。
因為她倔強,認真,所以她不會跌倒,而看見了人們怎樣的跌倒。只有英雄
能懂得英雄,也只有英雄能懂得凡人,跌倒者自己是不能懂得怎樣跌倒的。她的
作品的題材,所以有許多跌倒的人物。因為她的愛有餘,她的生命力有餘,所以
能看出弱者的愛與生命的力的掙扎,如同「傾城之戀」裏的柳原,作者描寫他的
無誠意,卻不自覺地揭露了他的被自己抑制著的誠意,愛與煩惱。幾千年來,無
數平凡的人失敗了,破滅了,委棄在塵埃裏,但也是他們培養了人類的存在與前
進。他們並不是浪費的,他們是以失敗與破滅證明了人生愛。他們雖敗於小敵,
但和英雄之敗於強敵,其生死搏鬥是同樣可敬的。她的作品裏的人物之所以使人
感動者,便在於此。
又因為她的才華有餘,所以行文美麗到要融解,然而是素樸的。
講到她的倔強,我曾經設想,什麼是世界上最強的人呢?倘使有這樣一個人
,他被一種從未經驗過的煩惱重重地迫著,要排遣它是不能,倘竟迫倒了他呢,
他也將感謝它,然而也不能。他試試喝醉,想使自己軟弱些,也還是想要失敗而
不能。有如半馬人齊龍被他的學生赫格爾斯的毒箭射中,而他是得了不朽的,在
苦痛中怎麼也死不掉。他祈禱大神宙斯取回他的不朽,讓他可以死去,結束苦痛
。這是強者的悲哀。但這樣的人還不是最強者。因為他的悲哀裏沒有喜悅。
而她,是在卑微與委屈中成就她的倔強,而使這倔強成為莊嚴。如「金鎖記
」裏的長安,她的生命裏頂完美的一段終於被她的母親加上了一個難堪的尾巴,
當她的愛人童世舫告辭的時侯,她這樣寫:長安「靜靜的跟在他後面送了出來。
她的藏青長袖旗袍上有著淺黃的雛菊。她兩手交握著,臉上顯出希有的柔和。世
舫回過身來道:『姜小姐……』她隔得遠遠的站定了,只是垂著頭。世舫微微鞠
了一躬,轉身就走了。長安覺得她是隔了相當距離看這太陽裏的庭院,從高樓上
望下來,明晰親切,然而沒有能力干涉,天井,樹,曳著蕭條的影子的兩個人,
沒有話──不多的一點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裏雙手捧著看的──她的最初
也是最後的愛」。這真是委屈,然而是最強的抗議。是這樣深的苦痛,而「臉上
顯出希有的柔和」,沒有一個荷默的史詩裏的英雄能忍受這樣大的悲哀,而在最
高的處所結合了生之悲哀與生之喜悅。
因為,她是屬於希臘的,同時也屬於基督的。她有如黎明的女神,清新的空
氣裏有她的夢思,卻又對於這世界愛之不盡。
起先,我只讀了她的一小部份作品,有這樣的擔心,以為青春是要消失的,
她對於人生的初戀將有一天成為過去,那時候將有一種難以排遣的悵然自失,而
她的才華將枯萎。現在,我不再這麼想了。我深信她的才華是常青的。何以呢?
就因為她不僅是希臘的,而且是基督的。
(二)
輪到她的作品,我想先從「傾城之戀」說起。白公館的流蘇小姐二十歲上離
了婚,回娘家,住七八年,哥嫂騙光了她的錢之後,用教訓,也用冷言熱語要將
她逼走。而她也終於出走了,抱著受了委屈的心情,拚著接受罪惡的挑戰,在罪
惡中跋涉,以她的殘剩的青春作命運的一擲。但也並非全由於負氣,還更由於直
到現在纔分明地使她吃驚的古老的家庭的頹敗生活,埋葬了一代又一代的青春,
沒有同情,沒有一點風趣的殘剩,是這麼一種淒涼情味,使她的出走類似逃亡。
這種頹敗的氣氛,以前她是沒有感覺到的,因為她是此中長大的。第一次感覺到
,大概是在結婚之後丈夫的家裏。男家和她的娘家白公館應是同等門戶,只因為
於她是生疏,她以生人的眼看出了這種頹敗的氣氛,但不能如這次的分明,卻不
過是覺得諸般的不合適。作者雖然沒有提到離婚的原因,可是不難想像的。於是
她回到娘家,在那裏有她做女兒時代一切熟悉的東西,使她又住上了七八年。但
在哥嫂排擠她,使她覺得在娘家也成了一個生人之後,她驟然地發現了這古老的
家庭的頹敗氣氛,比她哥哥的教訓和嫂嫂的冷言熱語更難受,而同時也是與這些
教訓和冷言熱語混合為一的灰暗而輕飄的畫面,而陷於一種絕望的恐怖,淒涼地
、小聲地說道:「這屋子裏可住不得了!……住不得!」
於是她走了,怨憤地,淒涼地,也喜悅地。
然而她不是娜拉。她是舊式家庭的女子,以她殘剩的青春的火把,去尋覓一
些兒溫存,一些兒新鮮,與一些兒切實的東西。她把這些歸結於第二次的結婚,
而她也只能如此。
她的對手柳原是一個自私的男子,也可以說是頹敗的人物,不過是另一種的
頹敗。他和她要好,不打算和她結婚。這樣的人往往是機智的,伶俐的,可是沒
有熱情。他的機智與伶俐使他成為透明,放射著某種光輝,卻更見得他的生命之
火是已經熄滅了。結婚是需要虔誠的,他沒有這虔誠。他需要娼妓,也需要女友
,而不需要妻。他與薩黑荑妮公主往來,這薩黑荑妮公主對於他毋甯是娼妓,他
決不把她和流蘇同等看待。保持這樣的女友關係,靠的是機智與伶俐,不是靠的
熱情。流蘇恨他的這一手,但也有不盡瞭解他的地方。柳原有意當著人做出和她
親押的神氣,而兩人相對時卻又是平淡的,閒適的,始終保持著距離。他的始終
保持著距離是狡膾,但他當著人和她的親狎卻是有著某種真情的。人們把他倆當
做夫婦,在他乃是以欺騙來安慰自己,因為他只是厭倦人生,缺乏家庭生活的虔
誠,沒有勇氣結婚而已,但仍然自己感覺到這一面的空虛,他需要以偽裝的夫婦
來填補這空虛。其人是自私的,並且怯弱。有一天,他在深夜裏打電話給流蘇,
也不是為了要使流蘇煩惱,卻正是他自己的煩惱的透露。他說出了愛,隨即又自
己取消了。因為怯弱,所以他也是淒涼的。
但流蘇不能懂得這些,只以為都是他在刻毒她,玩弄她,她也是自私的,但
她的自私只是因為狹隘,和柳原的自私之因為軟弱不同。當她賭氣回上海住了些
時,柳原打電報請她再到香港去的時候,她覺得萬分委屈,失敗到不能不聽他擺
佈而哭了。這處所,倘在低手,是要寫成一喜一怒,或慚喜交集的,其實是絕沒
有喜意,也沒有怒,連愧慚都不是,而有的只是一腔委屈。
重到香港之後,一個晚上柳原吻了她。第二天他卻告訴她,他一禮拜後就要
上英國去。他是要逃避自己的這一物。流蘇被留在香港,獨自住在他給她新租下
的一所房子裏。一切竟是這樣的空洞,不切實,這樣的沒有著落嗎?不,就是夢
也要比這更分明些。她搬進了新房子,「客廳裏門窗上的油漆還沒乾,她用食指
摸著試了一試,然後把那黏黏指尖貼在牆上,一貼一個綠跡子。為什麼不?這又
不犯法?這是她的家!她笑了,索性在那蒲公英黃的粉牆上打了一個鮮明的綠手
印。」她要證實給自己看,就是欺騙自己都好。
於是來了戰爭,柳原和流蘇逃難做一起。這戰爭,如作者所說,流彈的「那
一聲聲的『吱呦呃……』撕裂了空氣,撕毀了神經。淡藍的天幕被扯成一條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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