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士
文/胡蘭成
我和路易士相識,已有六年之久。打仗的第二年,一天,路易士從雲南而來
,在杜衡處見面了,是一位又高又瘦的青年,貧血的,露出青筋的臉,一望而知
是神經質的。他那高傲,他那不必要的緊張、多疑、不安與頑強的自信,使我和
他鄰居半年而不能丟開矜持。他很少和我談起文藝,因為他認為我不懂。我問杜
衡他的詩怎樣,杜衡說:「朋友之中,他是有詩的天才的。」並且找了幾首給我
看,我也認為好。但我以為他的詩的境界以乎太急促、太局限了些。杜衡也同意
,惋惜於他讀書太少,生活的經驗也太少。這批評的是事實,但事後想想,卻覺
得還不夠瞭解他。
路易士的讀書少,並非懶惰可以解釋,而是因為他是一個弱者,不能忍受從
儕輩中看出自己的貧乏,甚至於不能忍受這世界上還有比他強的。這妨礙他寫戲
劇、小說、與論文,但幸而還不妨礙他寫詩。
他的詩,沒有繼承前人的好處,但也沒有繼承前人的壞處。他的詩有他的獨
創的風格。因為他的生活經驗缺乏,所以常常錯誤,並且狹隘。但錯誤有時候也
會成為藝術,如貝多芬為讚美拿破崙而作的交響曲,且對於拿破崙的觀察是錯誤
了。但貝多芬不必為此而愧悔,雖然拿破崙不過是幻象,那交響曲卻是真實地存
在著的。
讚美的反面是攻擊,吉訶德先生之攻擊風車,與貝多芬之讚美拿破崙,同樣
錯誤,但也同樣有其嚴肅的一面。這裏,存在著智慧與知識的區別。幾千年來,
人們到聖地朝山進香,其實崇拜的乃是人們自己心中的神,歌頌一個平凡的女人
,其實歌頌的乃是人們自己心中的美與聖潔,正如貝多芬所讚美的,其實乃是他
自己心中的英雄。幾千年來,人們為了極瑣碎的事情而決鬥,而自殺,這和吉訶
德先生之把風車當作巨人,可以說是同樣的不足道,但也同樣是真實的。
路易士,你和他談理論,只能聽到慷慨激昂,卻往往不知所云。他談文藝理
論,有時候也談政治,但都很少研究,也不想研究,只是在世界上,有他所反對
或贊成的東西,如此而已。他也不想接受別人的糾正,或克服別人,他只是想抓
住一樣東西來支持自己,有人同情,他就滿足了。要瞭解他何以反對這,贊成那
,是相當困難的,因為他採取的是另一種標準,他有他的另一種出發點。那標準
,是與一切理論無涉的。所有正義的與非正義的觀念,責任或道德,理論或事實
,他全不管。只是他認為對,他覺得有贊成或反對的需要,他就這麼的肯定了。
但也並不固執到底,他倘然改變原來的主張,往往不是因為何種經過深思熟慮的
理由,而且並不後悔。
這種派頭,說他淺薄,是太簡單的解釋。說他是虛無主義者,也不是。像路
易士那樣的人,生在今世界上、孤獨、受難,諸般的不宜。社會不理會他,不對
他負一點責任,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所以,要他對社會負責任,也是不可想像
的。如同一隻在曠野裏的狼,天地之大,只有他自己的呼吸使他感覺溫暖。孤獨
使他悲涼,也使他意識到自己的偉大,不是他存在世界上,而是世界為他而存在
。
他很少幫助朋友,也很少想到要幫助朋友。他連孩子都不喜歡。隨著社會的
責任與他無關,配合於社會的生活技術在他也成為隔膜的東西。他的很少注意理
論與事實,除寫詩外沒有學到什麼東西,只是因為他驚嚇於自己的影子。他的狹
隘是無法挽救的。他分明是時代的碎片,但他竭力要使自己完整,這就只有蔑視
一切。
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他需要發出聲音,就是只給自己聽聽也好。聽他談論
,你會感覺他是在發洩自己,主要還是說給自己聽的。雖然似乎淡薄,然而是從
他的靈魂的最深處發出來的生命的顫動,是熱鬧的,但仍然是荒涼的。
可是他和綏惠略夫不同。如魯迅所說,綏惠略夫「先是為社會做事,社會倒
迫害他,甚至於要殺害他,他於是一變而為向社會復仇了,一切是仇讎,一切都
破壞。」但路易士沒有替社會做過事,對社會沒有過愛,因而也沒有憎,他只是
執著於自己的存在,沒有行成虛無主義者。綏惠略夫是革命的失敗者,但革命的
風暴仍在震盪,所以他的調子是強烈的,憤怒而不頹廢,絕望而非玩世不恭。倘
在革命的風潮消歇之後,則失敗者的情緒就成為山寧那樣的蔑視一切了。山寧的
蔑視一切,是比綏惠略夫的毀滅一切更虛無可怕的。但路易士也不同於山寧,路
易士有山寧所沒有的恐懼與不安。那是因為,山寧是緊接在革命失敗之後的人物
典型,在那期間,什麼理想都沒有,人們彷彿在潮汐退落後的沙灘上行走,四圍
是空曠的,自己的影子是明晰的,創痛之餘,簡直還有一種得到解脫似的喜悅,
對自己特別珍惜起來,而身外的一切都成為不足道。這種心境是不長久的。
這之後,山寧那樣的人物就要成為過去,出現的乃是路易士那樣的人物了。
當北伐時期的革命已經從記憶中漸漸淡忘,而新的時代啟示還沒有顯明,社會是
在經常的破落中,這之際,游離出來的就有路易士那樣的人物,不止他一個,而
是一群。他們沒有嚴重的失敗情緒,也沒有魅人的時代前景供他們追求。他們只
是分散地對自己的被迫害而反抗,不是聯隊的戰鬥,也沒有號筒,各人只能信託
自己;集體的戰略與戰術不需要,也不關心;看不見自己的同伴,也看不見敵人
的全體。他們各個地戰敗,死亡,然而不能引起一個聯隊的覆滅的那樣嚴重的失
敗情緒,偶爾也有小勝利,然而這種小勝利往往很快就消失。
路易士都是這樣,他在反抗,所以他的詩不同於吟風弄月那一套。然而他的
反抗只是散兵戰,所以他的詩也不能成為時代的號筒。有如散兵戰之於集體的戰
略與戰術是隔膜的,因此他沒有學習較為廣大、較為深入的理論體系的要求,也
沒有全面地考察環境的要求。
他讀書甚少,對事實不求甚解,卻並不因此感覺自己的貧乏,倒是這樣反而
可以保持自己的完整者,原因在此。他沒有攻打到敵人的要害,甚至不能發見敵
人的要害所在。身在戰場,而如此孤單,所以他總是恐懼,懷疑全世界都在迫害
他,而抓住任何一點,就用全副力量來攻打它,有如吉訶德先生之攻打風車。並
且因為恐懼,他需要時時壯自己的膽,極力裝做驕傲,非常之注意自己的尊嚴。
如有些人所嘲笑他的,他把他所僅有的手杖與煙斗當做無敵的武器,其實卻不過
等於吉訶德先生的不中用的長矛。而且也如吉訶德先生,總是戰敗的回數多,但
也非完全沒有勝利。是這種不足道的勝敗,由此而生的失意與歡樂,憤怒與寬大
,幻境與夢想,構成了他的詩的全部。
雖然如此,因為他究竟是在戰鬥,而他的詩也能準確地表現這種戰鬥,所以
還是好詩。這種戰鬥雖然不足道,可是這時代正是千千萬萬小市民和路易士同一
命運,走著同樣的道路,不過有的比較聰明些,因此也更缺少智慧些罷了。
這麼一種不足道的戰鬥,勝敗都不能驚人,而歸根還是各個地被擊倒,像蒼
蠅一般靜靜地死掉,沒有同伴的鼓勵,甚至沒有牧師給他們做臨終的祈禱,他的
墳墓上沒有花圈,也沒有十字架。這看來不像是悲劇的悲劇,乃是這時代最大的
悲劇。路易士的詩,好處就在於刻劃出了這一群人的靈魂,它使人不愉快,然而
並非可笑的。
我在好幾處把路易士比擬吉訶德先生,一定很合有些人的胃口,但我請求他
們明白,吉訶德先生那樣的人物,起初是使觀眾發笑,漸漸的卻覺得不愉快,看
完之後錯散,各人的心裏還有一種不能排遣的憂鬱,為吉訶德先生而哀傷,也為
自己而哀傷了。路易士是有吉訶德先生的可笑之處的,幸而他不是市儈,所以也
有吉訶德先生的嚴肅之處。
路易士的自稱為詩人,也和吉訶德先生的自稱為武士一樣,很受了一些人的
嘲笑的。自稱為詩人,與自稱為文豪,大師,革命的戰士,固然同樣有礙眼的地
方──但路易士還是幸而不是市儈,並非拿這來做招牌,另有所鬥。他沒有一般
人所有的主義,沒有宗教,也沒有任何生意經,乃至於在人間他沒有得到一絲溫
情。這樣的人,他的存在,他的理想,簡直找不到一個字眼來下一個定義。然而
人是不能這樣生活的,即使不過如基茨自擬的墓誌銘所說,是「一個把他的名字
寫在水上」的人吧,他還是要替自己找出生存的資格,工作的意義的。路易士的
自稱為詩人,和有些人的自稱為文豪,大師,革命的戰士,不同的地方在此。
當然,他也有做作的地方,可是做作得很幼稚,甚至於有些地方使人聯想起
阿Q式的狡獪。但阿Q的狡獪還是可愛的。因為老實人裝狡獪,不過使人笑,而
狡獪者裝老實,卻使人憎,使人恐怖。路易士是善良的,無害的,有時候雖然出
點小亂子,也不過如吉訶德先生之搗亂了羊群。但因為太善良了,甚至對於敵人
都是無害的,這是路易士所代表的那一群人的悲哀,他們在這時代註定了只能做
這樣的角色,他們也戰鬥,可是往往勝敗都不分曉,就這麼地被抹掉了。
路易士的話,集成冊子出版的,有「愛雲的奇人」,「煩哀的日子」,與「
不朽的肖像」三種,氣氛有點像李賀與孟郊,卻分明是現代的產物。
最近我看到他發表的一首小詩「魚」,還有「向文學告別」的原稿,都是很
好的。我認為,一九二五至二七年中國革命,是中國文學的分水嶺,在詩的方面
,革命前夕有郭沫若的「女神」做代表,革命失敗後的代表作品,則是路易士的
。「女神」轟動一時,而路易士的詩不能,只是因為一個在飛揚的時代,另一個
卻在停滯的,破碎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