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輯】
上海曾經有個男版張愛玲
上海‧陳子善‧文
近年來人們一直津津樂道張愛玲,張愛玲當然值得而且也應該不斷的言說,但像君維先生這樣風格獨具的「張派」(姑且這麼界定)作家也應該重新審視、重新評價。《紳士淑女圖》和君維先生的其他小說也是四○年代上海文壇的「美麗的收穫」,是存在深入探討的藝術空間的。在我看來,四○年代的上海文學史,如果缺少了君維先生的小說,就像缺少了張愛玲一樣,那就太單調乏味,太不可想像了。
知道李君維先生的名字遠在知道東方蝃蝀之後。十五年前,已故的中國近現代文學史科學家魏紹昌先生編了一套「海派小說選輯」,共十種,由上海書店影印出版。雖然入選這套叢書的長短小說,個別的並不合適,譬如曾受到魯迅抨擊的黃震遐的《大上海的毀滅》,把這部「民族主義文學」的代表作歸入「海派文學」之列,無論如何都很勉強。但從書中首次把林徽音、予且、蘇青、潘柳黛、施濟美等各呈異彩的小說置於「海派文學」的文化背景下加以考察,確實是獨具慧眼。尤其從書中有一本東方蝃蝀著短篇小集《紳士淑女圖》,書名別致,內容別致,作者署名更別致,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住了。
作為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者,我深知筆名是長期以來困擾研究者的一個棘手問題,同時也是一個無法繞開的重大問題。魯迅有一百六十多個筆名,蔚為大觀:張愛玲卻只有一個筆名梁京,幾乎所有重要的現代作家都使用筆名,有的簡直撲朔迷離,難於捉摸。不少作家到了晚期連自己到底使用過多少筆名都記不清了。海外甚至有人窮三十年之功編訂了洋洋六百多萬字的《二十世紀中文著作者筆名錄(修訂版)》。但我敢斷言,由於喪失了考證筆名的最佳時機,上個世紀三十年代文學報刊上許多一望而知是署了筆名的可能頗為精彩的詩文,真正的作者是誰,將會永遠是個謎。
小說風格「承續張愛玲」
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後來知道東方蝃蝀就是李君維先生,不能不說是件幸事。一九九四年春,吳福輝兄撰寫專著《都市漩渦中的海派小說》,向我詢問小說風格「承續張愛玲」的東方蝃蝀到底是什麼人,我於是向魏紹昌先生求證,東方蝃蝀的真名終於浮出歷史地表。經我牽線搭橋,吳福輝兄採訪了李君維先生,並在他的專著裡首次披露了東方蝃蝀的小傳,《紳士淑女圖》作者之謎由此得以完全解開。
生於上海,又畢業於上海聖約翰大學文學院的李君維先生,抗戰勝利後先後擔任上海《世界晨報》、《大公報》記者、編輯之職。在董樂山、董鼎山兄弟影響下,他走上了小說創作之路。作品散見於《小說》、《生活》、《文潮》、《幸福》、《宇宙》、《少女》等刊物,其中一部分結集為《紳士淑女圖》。上世紀五○年代以降,君維先生遷居北京,「海派」成了「京派」,小說家成了電影刊物編輯家,從此金盆洗手,在中國文壇上銷聲匿跡多年。直到改革開放以後,君維先生「重操舊業」,先後在上海《新民晚報》連載長篇《名門閨秀》(原名《芳草無情》和中篇《傷心碧》)。但因均署了真名,沒有讀者會聯想到今日的李君維就是當年的東方蝃蝀。當時張愛玲也才剛剛被提出來重新討論,四○年代末僅出版過薄薄一冊《紳士淑女圖》的東方蝃蝀當然更難以進入文學史家的視野了。
據我有限的見聞,早在《紳士淑女圖》問世之前的一九四六年,就有論者把東方蝃蝀與張愛玲相提並論了。該年四月十三日上海《新民報晚刊‧夜花園》刊出署名蘭兒的《自從有了張愛玲》一文,文中有如下一段話:
有人說張愛玲的文章是「新鴛蝴派」,因為她另有一番瑣屑纖巧的情致,後起而模仿者日眾,覺得最像的是東方蝃蝀,簡直像張愛玲的門生一樣,張派文章裡的小動作全給模仿像了。
「蘭兒」此文對張愛玲及其作品不無攝揄,張愛玲是否屬於「新鴛蝴派」也有爭論,但文中提出四十年代後期上海文壇上已存在一個「張派」,並把君維先生視為「張派」傳人,卻是頗有見地。而這,也正是此後長達半個多世紀中「統一」的現代文學史所一再遮蔽的。
上世紀末進中國文學史
直到整整五十二年後的一九九八年,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三位合著的《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增訂本)出版,君維先生和他的小說創作才正式進入文學史,書中是這麼說的:
兼有通俗、先鋒品格的作家,……尤其是東方蝃蝀,僅一冊《紳士淑女圖》,用一種富麗的文字寫出十里洋場上舊家族的失落和新的精神家園的難以尋覓,文體雅俗融洽,逼似張愛玲,透出一股繁華中的荒涼況味。東方蝃蝀在意像的選擇和營造方面,也和張愛玲一樣與現代主義相通。
嚴肅的文學史家往往吝於筆墨,這段論述雖然簡略,對君維先生小說創作的定位不可謂不準,評價也不可謂不高,儘管姍姍來遲,總算為君維先生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正了名。夏志清先生早就說過,文學史家的「首要工作就是『優秀作品之發現和評審』」(《中國現代小說史》英文本初版序),《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是這樣做了,令人遺憾的是,還有不少中國現代文學史著作仍在一個模子地複製,一個導向地克隆,一條主線地延續,仍把君維先生以及其他一些頗具特色的作者作品排除在外。
四○年代滬文壇美麗收穫
其實,君維先生只比張愛玲小二歲,與其說他的「張愛玲的門生」,稟承襲傳了張愛玲的風格,不如說他的小說創作與張愛玲異曲同工。當然,正如他自己所坦然承認的,在小說取材、文筆和意趣等方面受到張愛玲的影響,也是不爭的事實。我每次讀君維先生的小說,都感覺在欣賞一件精緻圓熟的藝術品,都驚訝於作者觀察的豐富深邃、語言的細膩別致,連上海方言的運用也是恰到好處,使人物形象大為增色。寫知識男女的情感糾葛,寫都市婚戀場中的心理衝突,君維先生不像張愛玲那樣極端,那樣撕心裂肺,卻同樣迴腸蕩氣,耐人尋味。君維先生評論張愛玲「非但是現實的,而且是生活的,她的文字一直走到了我們的日常生活裡」(《張愛玲的風氣》),移用到他自己的小說創作上,也大致是合適的。
近年來人們一直津津樂道張愛玲,張愛玲當然值得而且也應該不斷地言說,但像君維先生這樣風格獨具的「張派」(姑且這麼界定)作家也應該重新審視、重新評價。《紳士淑女圖》和君維先生的其他小說也是四十年代上海文壇的「美麗的收穫」,是存在深入探討的藝術空間的。在我看來,四十年代的上海文學史,如果缺少了君維先生的小說,就像缺少了張愛玲一樣,那就太單調乏味,太不可想像了。
散文長人見識啟人心智
話已經扯遠了,還是回到這部《人書俱老》散文集上來吧。這是君維先生的第一部散文集。筆墨生涯大半生,終於在「夕陽無限好」的晚晴時節董理舊稿,出版自己的散文精選集,我想君維先生一定會感到欣慰。現代文學史上有一個有趣的現象,優秀的小說家往往也是出色的散文家。反之卻不盡然,會寫散文的有不少不敢問津小說,或者小說寫得不怎麼樣。君維先生小說好,散文也好,《人書俱老》就是一個明證。
《人書俱老》所收,從時間而言,跨越了半個多世紀;從內容而言,寫的都是君維先生最為熟悉的人和事。雖然大都為小品短制,總共才十多萬字,都是實實在在,生動親切,遠勝於當下那些洋洋灑灑卻不知所云的所謂「文化大散文」,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君維先生從不濫情,從不空發議論,從不妄加評判,他的喜怒哀樂在淡雅舒展、行雲流水般的文字中自然而然地流露。他寫大學同學同時又是張愛玲好友的炎櫻、寫旅美作家董鼎山、寫「小報大王」唐大郎,都是視角獨特,情趣盎然,而且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他的〈張愛玲的風氣〉、〈〈太太萬歲〉的太太〉等一系列談論張愛玲的文字,不但文筆雋永,更是「張學」研究史上不可多得的珍貴文獻。他對現代時裝頗有研究,這不但體現在他的小說裡,也反映在他的散文裡,〈穿衣論〉、〈滄桑話旗袍〉諸篇娓娓道來,妙語如珠,堪與張愛玲的名作〈更衣記〉媲美。總而言之,讀《人書俱老》,我獲益良多。也感慨良多,這樣足以長人見識,啟人心智的優美散文,早就應該結集與讀者見面的啊。
我與李君維先生僅一面之緣。九十年代中期那次赴京拜訪,他的謙遜坦誠,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人書俱老》付梓在即,君維先生囑我寫幾句話,我是後輩,誠惶誠恐之餘,只能遵命。拉拉雜雜寫了這些,恐怕難免「佛頭著糞」之譏。盼君維先生和廣大讀者有以教我。
甲申夏末於滬西梅川書舍
陳子善
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一個寫書、編書、藏書的讀書人,致力中國現代文學史料文獻挖掘整理,對現代文人生平行誼、著譯佚作的考證辯析上屢有新發現,對一些長期有爭議或真相不明的文學史懸案多有澄清,對若干被忽略和被歧視的重要作家也有所推動。著有《發現的愉悅》、《說不盡的張愛玲》、《海上書聲》、《撈針集:陳子善書話》、《中國現代文學側影》等;編有《作別張愛玲》、《閒話周作人》、《周越然書話》、《回憶臺靜農》、《葉公超批評文集》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