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姜静芳
(2006-06-08 11:57:23)
下一个
我不是奶奶带大的,但她对我的影响却是非常深的.
奶奶是在妹妹出生那年从老家来到我家的,从那时起我才对爷爷,奶奶和我的家族开始了解. 多少个安静的午后,在她那张好象永远洒满阳光的大床上,妹妹睡在一旁,奶奶做着针线,而放了学的我则坐在床边的小凳上,边看她缝补,边听她讲过去的事……这个画面至今还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奶奶是汉人,而爷爷则是正宗满州正黄旗瓜尔佳氏.如果不是辛亥革命,满汉是不会通婚的.奶奶的媒人告诉她家,男方只有一独生子,公婆都好说话,过了门就能当家.于是,她的妈妈就决定嫁女.出嫁那年,若按虚岁算,奶奶十五岁; 而实际上还不到十四周岁.爷爷比奶奶大九岁,至于长相就不好说了,因为没有当年的照片.不过,后来到我家修下水道的两个工人,有如下对话,可作参考:”这老太太长得真象宋庆龄,年青时不定多漂亮呢”,”老爷子挺象董必武,就是嘴唇比董必武还厚”. 他们一生养育了八个儿女,没有比奶奶漂亮的,可也没有比爷爷丑的,完全是一群普通人.
过了门,奶奶才发现婆家很穷,就算能当家也没什么好当的.她的公公(也就是我的曾祖)人很善良,和蔼, 但是因为祖上作官(好象是提督),从小吃皇粮,可能没想过大清会亡,也就没学一技之长. 他会很多戏,知道很多书,这在当时娱乐匮乏的情况下是很难得的.后来的孙辈们到了晚上都爱到他的房里听他讲戏说书. 估计他小时候没少去书场戏园. 她的婆婆是个有男人性格的女人,对屋里的活不感兴趣,只爱种菜园子.家政方面一概听奶奶的.不过这是后话,因为奶奶还需要时间长大.
大概是因为家里穷,媳妇小,爷爷婚后就离开家乡去了黑龙江,在那里从学徒开始,最终创出一份家业, 成为当地最大的副食品加工及销售商,并在外地开有分店.奶奶的才华也在越来越大的家业中展现出来. 我曾问过奶奶,有没有嫌过爷爷比她大许多,又长得不好看.奶奶说,从来没有,因为爷爷人好. 他是个基督徒,不仅吃喝嫖赌不沾,而且连打人骂人撒谎都没有. 他少言寡语,不怒自威, 以德服人. 跟了爷爷是她一辈子的福气.
“三穷三富过到老”是奶奶的口头禅,也是她的亲身经历.第一穷是嫁了穷婆家,源自满清的覆没; 第二穷是东北的胡子(土匪)多, 还有砸孤丁(军阀的散兵). 这些人到处抢劫,老百姓闻讯则逃.奶奶说, 为逃命来不及拿东西, 所以常常是家徒四壁后,再从头积累. 奶奶又说, 解放前最安居乐业的几年是日本统治伪满州国时,可以说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在七十年代初,我听到这样的话,觉得奶奶很”反动”, 因为在我接受的教育里,日本人与三光政策是连在一起的.后来,看一些历史资料,才知道日本人在东北时,曾很卖力地缴匪. 那几年,爷爷的买卖也做到了最好.到了四十年代末,奶奶开始经历第三穷,东北开始了土改. 尽管当时我的父亲和伯父都是解放军, 但军属也不能例外. 家财尽数被抄, 加上爷爷是基督徒不撒谎,把奶奶藏的细软也都供出, 真是又一次家徒四壁. 好在他们待人好,总算保住了命.而且,贫农团的人还向解放军求情要回一些生活必需品. 晚上还有人往院子里扔猪肉,白面… 奶奶说那准是以前他们帮助和接济过的人给的.那段日子过得很苦, 直到五六年公私合营, 爷爷成了他原有企业的一名车间主任, 奶奶才结束了折腾的日子.
奶奶不识字,操持家务,对外交往全靠心记,所以她常说,”心记不如带墨(MI)”. 因为不识字,奶奶永远把西哈努克叫成”西拉勒特”,把歌舞团叫成”歌闹团”,我们纠正她时,她就会说,都怪我不识字呵.奶奶最佩服的人是有学问的人,比如爷爷的合伙人之一韩大爷,.他有学问,有才华,不仅会做买卖,还会书法,行医…他家的孩子们,无论男女都上学,这与当时只让孩子学手艺,而不舍得花钱供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念书的风气截然不同.奶奶也学他家,让所有孩子念书,能念多高就念多高.多年后,她回忆往事,认为这是她一生中做得最正确的事. 她说:”抄家只能拿走财宝,却不能把我孩子们脑袋里的学问抠出去, 财宝用完了他们还得受穷,而我的孩子们都有出息.,不愁吃穿”. 她朴素的道理,留在我少年的心里并影响了我的命运.当我和弟弟考上大学时,她的高兴是我从没见过的.
奶奶漂亮是众所周知的,然而她的特点是在手和脚上. 奶奶的手是一双因终身劳作而变形的手,骨结变大,除拇指外,其余手指均不能伸直.她侍奉了五位老人,养育了八个儿女,带大五个孙辈.不知缝了多少衣服,纳了多少鞋底,做了多少饭.即使在生活好的时候,她也不会养尊处优,自己家的活做完了,还揽活做,每晚必到三星上中天才睡,我不知这是几点,但一定是夜深人静了. 我问她为什么要如此辛苦,她说为了给孩子们攒钱,又苦笑到,这钱也不知花到哪个孩子身上了. 我明白,钱一定被抄走了, 不觉得替奶奶冤枉. 奶奶的脚是缠足, 小小的,尖尖的. 她从不在人前洗脚脱袜子. 直到她老了,不能弯回腿自己剪趾甲时,才把此”专利”给了我.而只有从那时我才了解到这双脚给奶奶的一生带来多少痛苦,每次给她修剪脚底下的膙子,鸡眼和嵌在肉里的趾甲,我都恨死了发明裹足的人.
奶奶的干净利索也同样远近闻名,她不能忍受脏和乱,从她来我家后,就开始了对我的全方位训练,把她认为女人应该掌握的技能一一传授给我,从日常的整理厨房,叠衣服,收拾卫生, 到做整齐漂亮的针线活, 我甚至还记得如何结纽袢扣. 奶奶一生节俭,常告诉我们,”不许暴损天物”,她从不浪费东西,衣服破旧了就补好做棉衣的里子,再破了就用浆糊粘起来做鞋. 奶奶心好, 爱帮助人,从不嫌弃穷亲戚,好东西总爱留着待客,当然,这其中也有”家吃填坑,外吃添名”的动机. 我不喜欢奶奶的只有一点,就是她的重男轻女,她说,”十个贤良女不如一个跛脚儿”, “女儿早晚姓了别人家的姓,儿子才能传户口本”.因此,本来听我管的弟弟,在奶奶到来之后就揭杆而起,造了我的反.
一九八五年腊月二十三日,奶奶在罹患脑血栓八个月后去世. 她最后应该是延髓的栓塞,因为语言-吞咽-呼吸等功能逐渐丧失. 我当时正在读研,进行期末考试. 奶奶进入昏迷后的两个星期,一直是家人亲戚在医院护理. 小年那天我考完最后一门,就跑到医院. 虽然她看似无意识,但我想她知道我来了,于是生命指标开始下降. 因为她清醒时曾对我说:”我到不行的时候,别让大夫打针过电地折腾我;在我咽气前一定给我穿好装老衣,不然就是光着身子走了”. 基于她对我的了解以及我学医的背景,她大概认为只有我才能让她走得满意.接班后,护士让我给奶奶从鼻侍管喂全流食,我先用注射器抽胃内容物,结果抽出了紫黑色的血,这证明她的胃粘膜已经靡烂,估计其它脏器也开始衰竭了.我知道奶奶的最后时刻来了. 果然,不到两小时,她的血压就降到60/40. 我没让奶奶失望,阻止了护士给全面衰竭的她打三连针,做什么电击除颤. 并及时叫家里人带装老衣来,在给她穿上后不到一分钟,她就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她的表情安静祥和,并带着一丝微笑.
八五年那个小年我的家乡下了很大的雪,送走了奶奶,我心里不是悲哀,而是一片空白,就象满天满地的雪那样白茫茫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