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节前，和弟弟通了电话，让他替我看望一下我的外语启蒙老师林岚。不料弟弟呐呐地说，林岚老师已经走了，接着便是一阵沉默。我放下电话，望着窗外莫斯科大学的尖顶，遥远的往事潮水般地向我涌来。

        1958 年，我进了中学。

        第一次上俄语课，进来一位架着眼睛的年轻女教师，小巧玲珑，眉清目秀，略带腼腆的神色，一看就是刚刚走上讲台的新教师。她在黑板上写了林岚两字，还没等她开口，我自作聪明地喊了起来，林风。

        “不，同学们，我叫林岚，不是林风。”

        课堂里立即响起了一阵笑声

        说实话，初中时的我，绝对不是一个好学生，是个大错三六九，小错天天有，同学见了皱眉，老师见了摇头的人。我把坐在前面的小女生的辫子用图钉摁在椅背上，把青蛙放在讲台的抽屉里，课间休息站在讲台上，用我学会的几种方言，夸张地模仿着任课老师的形体动作，出着各种洋相，逗得同学们哈哈大笑。不努力自然与成绩无缘，在我的成绩单上，除了语文和体育、图画、音乐几门副科及格以外，其它全是大红灯笼高高挂。而在所有的科目中，学得最糟糕的就是俄语，平均成绩不到 30 分。

        清楚地记得初二那年，那次因为头天晚上没有看上电影《平原游击队》，我的情绪很坏。第二节上俄语课，林岚老师提问我几个单词，我是一问三不知。老师望着我摇着头说：江南啊江南，我看你真是条虫，永远成不了龙。我正憋着一肚子气，一听这话，马上反唇相讥：老师啊老师，你是龙，怎么不去当大学教授啊。老师一听这话，当时气得浑身发抖，放下教鞭朝教导处走去 ------

        教室里一片沉闷，全班同学的目光像箭一般射到我的身上。我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从来不知道羞愧的我第一次感到了羞愧，我恨不得地上有个窟窿，马上钻进去。那天我一直处在惶惶不安之中，等待着教导处的处罚，心想这警告处分是跑不了的，弄得不好还可能是记过处分。果然班长通知我下午第二节课后到教导处去。

        我怯生生地到了教导处，站在教导主任和林岚老师面前，低着头下意识地搓着衣角，等待着宣判。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林岚老师伸手把我拉了过去，诚恳地说，江南同学，对不起，我要向你道歉，我不该说那些伤害你自尊心的话 ------

        我一下子愣住了，应该道歉的是我啊。我望着林岚老师，想着她被我气得浑身发抖的样子，悔恨的泪水夺眶而出：不！林老师，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我应该向你道歉！说着我向她深深地一鞠躬。

        “江南啊，其实你很有学语言的天赋，你看你能说好几种方言，如果你把这兴趣用到学习俄语上，那一定能学好。”

        第二天上俄语课，林岚老师宣布让我当俄语课代表。

        让一个外语科目挂着红灯笼的我当课代表，我明白了老师的良苦用心，我发誓不能辜负她的期望。事实证明我不笨，很快我改变了俄语一穷二白的面貌，并由此带动了其它各门功课。到初三，我的俄语成绩跃居全班第一。

        到了高中，我的俄语老师还是林岚。在她的悉心指导下，我的俄语成绩一路领先，稳居年级第一，其它各门功课也是名列前茅。很快到了考大学的时候，根据我的特长，林岚老师指导我报考外语院校，她给我准备了许多辅导材料，系统地讲解了语法，并纠正着我的语音语调。在我填写志愿的时候，她满有把握地说：凭你的实力，报考外语学院是十拿九稳，希望我们能成为校友。

        果然，那年我考入了外语学院，真的成了林岚老师的校友。当我拿着录取通知书向她报喜的时候，她用大姐一样的目光注视着我：好好学，将来当个首席翻译。我发现她在说这话的时候，目光里似乎有一丝隐隐的遗憾。

        到了外语学院不久，我从老师那里知道，林岚是当年屈指可数的高材生，只是因为家庭出身的问题，没有分配到外事部门，否则她绝对是个出色的首席翻译。我一下子明白了林岚老师目光里的那丝遗憾，我更惭愧万分，当年我在课堂上的那句话对她的自尊心该是多大的伤害。那年寒假我看望了林岚老师，带给她的礼物是各门功课全优，她回报了一个欣慰的微笑。

        五年以后，我分配到北京的外贸部门工作，临行前，我向林岚老师告别，她仍然像大姐一样注视着我：记住，为祖国争光！

        在这以后的岁月里，我多少次随同代表团去苏联进行贸易谈判，由一个普通的翻译成长为首席翻译。那时规定四年一次探望父母。每次回去探家，我都要去看望林老师。而每次看到她都会发现一些变化：眼稍有了鱼尾纹，一头青丝出现了白发；额头有了皱纹，头发变得灰白；脸颊失去了光泽，步履变得迟缓。但是她的目光依然那么明亮，笑声依然那么爽朗。

        1998 年金秋，在我二度衔命出任驻俄罗斯、独联体航空首席代表前夕，我在看望父母的同时，应邀参加了母校的 70 周年校庆。我望着满头银丝的林老师，向全校师生讲了前文所述的故事。

        “我要深深地感谢林老师，如果不是那次冲突，也许我真的是条虫，一条糊涂虫！”当我讲完话转身向林岚老师鞠躬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 ------

        没有想到，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相聚。

        我这一生有很多老师，但是在这众多的老师中，给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林岚老师，没有她，我就不会领略这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深深地感谢她，可是这种感激之情又怎是一个谢字了得！

                                                                               2002 年秋日记于莫斯科 原载《莫斯科晚报》

     （ 05 年清明，假回国之便，我看望了林老师，在她的墓前献了一束鲜花，寄去我深深地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