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36)
卖性
李公尚
自从有了行为艺术,艺术家就开始公开卖性——比卖笑直截了当,比卖身灵活便捷。当然,比卖淫冠冕堂皇。还有,比卖肉——至少用语上雅致。《纽约时报》推崇的“中国良心艺术家行为艺术”在纽约一个僻静暧昧的狭小巷子里展出,场地昏暗得像下等妓女出没的场所,让人轻而易举地联想到了性。其中一个作品饱受称赞:一个中国裸体女人的跨下夹着一个碎裂的北京天安门模型,女人的“血”滴在上面,标题《一B夹碎天安门》。标题没有翻译成外文,但“艺术没有国界,”纽约时报的记者写道:“人们对作品的深刻含义和内在诉求一目了然。”然而获邀参观的“国际知名艺术家”们,贴近这个裸体女人的跨下长考或拍照,穷眼极目,大都不愿“一目了然”。倒是目挑心招,像把美味塞进嘴里吮手指头时的陶醉,又像嫖客提上裤子时的意犹未尽,更像逐臭癖者们品味嗅源时的贪婪——记者报道:“作品甚至用下体散发出的咸鱼味来表现真实,真实地反映中国妇女的觉醒。”
记得《纽约时报》报道妇女下体“觉醒”的例子还有两次:一次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报道越南女人把刀片嵌进软木塞放进生殖器内,来对付当时在越南“为妇女和儿童”而战的美国士兵,以说明美国士兵在越南战场面对的形势。还有一次是前年,报道越南妇女踊跃远嫁到中国,用生殖器获取中国人的大量钱财后,偷跑回越南开店办企业,以响应越南政府号召的吸引外资。不过这两次报道都和艺术无关,算不上行为艺术。尽管都符合行为艺术“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由个人或群体的行为构成的与受众当面交流的一次性创作”(德国行为艺术家约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的定义,也符合“性是激发创作天才的源泉”(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多型缪态》Polymorphous Perverse)的学说。
热衷以性“表现真实”,似乎是艺术家的共“性”。德国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对此最有心得:“艺术家是性欲最旺盛的一群人,按照其性质来说,恐怕难免是好色之徒。”他甚至认为:“一个人在艺术构思中消耗的能量,和在性行为中消耗的能量是同一种力。(《悲剧的诞生》)”这岂不就是说艺术家是在用性欲和性交能力进行创作吗?被称为“行为艺术祖母(Grandmother of performance art)”的马丽娜·阿布拉莫维奇2016年在纪念“从事艺术”五十周年和七十岁生日出版的回忆录中说:“作品通常是要卖的,性是受众永恒的话题。”因此“行为艺术中的性或性行为,最能引起受众的共鸣。”这不就是承认作品的受众是在享受“性”愉悦中接受其作品的吗?这让人不由想起了不法商人推销滞销产品时的回扣政策。又好比吃花酒,想“弄花”,就必须多买酒喝。曼哈顿的成人酒吧里不把钱举过头顶示意“再来一杯”, 妙龄裸体侍女是决不会到你身边任你一目了然的。这里与其说是买饮,不如说是买性。不信你换一群年老色衰的女人去,酒吧开不了几天就一定关张。
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在于人在进化过程中产生了羞耻感,学会了用衣物遮羞。而行为艺术以卖性哗众取宠,不能不说是一种变异。法国哲学家德尼·狄德罗(Dini Diderot)说“事物的性质是美的根源。(《科学、美术与工艺百科全书》L’ Encyclopedia)”这话似乎与行为艺术的“性质”不相符。行为艺术是用人的思维和行为过程进行表现的一种社会活动,没有一般的表演艺术如杂技、体操那样靠技艺取人的本事,也缺乏戏剧、舞蹈创作内涵的深度,更罕见绘画、雕塑等持久的感染力,把身体作为行为创造的媒介,在意的不是美,而是引人注目的“震撼”。现实中的真实善良和美丽,通常不会引起真实善良美好的人们震撼,倒是与社会反动的虚假恶劣和丑陋才更能让人们震惊。因此注重感官刺激的行为,无论艺术效果如何,表现出来的都是一种荒谬。
狄德罗的另一句话“事实是哲学家真正的财富。”大概于艺术家来说是同意的。因为艺术家在很多情况下不必依据事实,仅凭臆想和编造就能获得财富。比如被教皇利奥十世封为“贴身男仆(Valet de chambre)”的艺术家拉斐尔·圣齐奥(Raffaello Sanzio),为梵蒂冈教皇居室创作的大型壁画《圣母的婚礼》及一系列的圣母像,就得到了教皇丰厚的封赏。事实是“圣母”根本就没有结过婚,未婚先育后也没有补办过婚姻手续。比“圣母”玛丽娅晚出生一千四百多年的拉斐尔也从未见过“圣母”的尊容。但是他凭臆想编造出了“圣母”的“平静、安详和秀美”,符合教皇的审美能力。在那个看女人只能看圣母,只有画像中的圣母可以着装“薄、透、露”的时代,谁又知道终生不能婚娶的教皇,夜晚面对着四壁形形色色的圣母像不产生“性的共鸣”呢?
同样一件事,放在提倡尊重事实的哲学家和思想家那里,结果就大不相同。例如美国的国父兼思想家托马斯·杰弗逊就认为:“总有一天,所谓耶稣以上帝为父,在处女的子宫里神秘诞生的说法,将与弥涅尔瓦从朱庇特的头脑中诞生的传说一样,被视为寓言。(And the day will come, when the mystical generation of Jesus, by the Supreme Being as His Father, in the womb of a virgin, will be classed with the fable of the generation of Minerva, in the brain of Jupiter.)”由于杰弗逊执着事实,坚称“基督教是曾经照射人类的体系中最引人堕落的体系(Christianity is the perverted system that ever shone on Man.), ”晚年就不免贫困穷迫,债台高筑。正直诚实的哲学家和思想家,一般是发不了财的。
当然,世界上善于臆想编造、无中生有的不只是艺术家,还有因生理、心理或社会原因导致出现各种异常心理过程、异常人格特征和异常行为方式而没有能力按照社会认可的适宜方式活动的人。如患有精神分裂症、狂躁抑郁性精神病、偏执性精神病或反应性精神病等病态人格和性变态的人。他们和艺术家的共同点是,容易模糊现实和梦幻的界限,思维不着边际,经常产生幻觉、妄想和行为紊乱,把不可能或不存在的虚幻,编造成似是而非的悬念。例如能妄想出用女人下体夹碎物品而进行精神宣泄的行为作者和因为这个创意而喜庆女人下体觉醒的记者,颇显示出这种临床症状。在现实中,女人下体能夹的东西并不多,能被女人下体夹碎的物品少之又少。而作品的作者和产生共鸣的记者所表现出的奇异的信念和想法,及与其文化背景不一致的行为,实在和人格分裂障碍者沉溺于不寻常的知觉体验,追求幻觉及看见不存在的人并无二致。真是痴人说梦。
“每个人的作品,无论以何形式,都是他的自画像,是他本人性格的显现。(英国·伯特勒《众生之路》)”我对这话略有体会。此次艺术展的作者,多年前和我有过交往。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在纽约学习艺术,成绩平平,却在电磁学研究方面大有斩获。他致力于搜集用过的电话卡和地铁卡,进行电磁加工充值后倒卖。不幸被警察抓住,驱逐出境。后在中国和国际上开始研究行为艺术并进行创作,作品大都以“性”表达对中国的厌恶和不满。这次他应美国一个民主基金会邀请前来美国举办个人艺术展,不幸因三十多年前和美国政府的那个过节,未得入境。所幸他的艺术展仍由那个基金会出面,如期开展。他写信邀我前往参观,并写一篇介绍性的评论。他说他很遗憾不能参加这次艺术展,因为他原打算用自己的行为艺术表现更精彩的作品。于是我想,他更精彩的作品会是什么呢?他又要用下体夹碎,呃,应该是挑碎或刺破什么呢?他说他的创作都是为了纯粹的艺术。我就想起了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的一句话:“为艺术而艺术,不会比为喝酒而喝酒更有意义。”然而受人之托,盛情难却,又不能不命笔,于是谨以本文作答。
言及将尽,又想起瑞士心理学家卡尔·荣格(Carl Gustav Jung)的一句话:“在艺术王国,个人的层面是一种局限,甚至是一种罪恶。当一种艺术形式基本上属于个人的时候,它只应当被看作是一种精神病态(《现代人寻找灵魂》)。”以此作结。
2019年9月3日
于美国纽约曼哈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