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区情人
李公尚
三.
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有三件:一,尽快为江霞寻找一个住处,让她在本案办理期间有个临时栖身之地,以确保她的安全。二,到她就读的学校为她办理休学手续,以便让她暂时合法地待在美国。三,到有关部门为她申领“证人生活补助费”,以便在她受保护期间获得生活保障。
江霞知道我要做事情后,精神放松下来,不时把脸悄悄转向我,静静地仔细打量我。我从网上查找了几处公寓,打电话去查问,觉得都不合适。有的交通不便,有的费用太贵。我又带着她去看了另外几处公寓,其中有一处她比较满意,我正准备打电话告诉科尔顿要把这里租下来,科尔顿先给我打来了电话,说他需要我和他一起去一趟纽约。我告诉他,证人还没有安顿好。他想了想说:“那这样吧,我们去纽约大约两天,你让她先到你的住处去住两天,回来再说。”
我告诉江霞我需要出差,马上就要动身,两天后回来,她听了又紧张起来。我告诉她可以先到我租的公寓去住两天,等我回来后再帮她安排。她听后,亮晶晶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惊恐地看着我。我安慰她:“别担心,我们会保证你的安全。相信我,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她的脸上又呈现出先前的迷茫。
我把江霞带到我住的公寓,到大厅的前台去取钥匙时,看到前台免费领取的当天的《华盛顿邮报》上,已经在头版刊登了昨天晚上发生的这起凶杀案,醒目的大字标题下面配有相关的现场照片,其中一幅是江霞的侧面像。我赶紧转过身来,用身子挡住江霞的视线,不希望她看到那些报纸,更不希望因为她对报纸的反应引起别人的注意。我晃着手中的钥匙对她说:“钥匙你可以自己带在身上,出门时不必交给前台。我这人太粗心,有时忙起来容易忘记把钥匙放在什么地方,所以每次出门都交给他们。”
我租住的是一室一厅一厨两卫的单元。带她进门后,我指着冰箱、烤箱、微波炉、煤气灶和洗碗机对江霞说:“冰箱是满的。这些你可以随便用,随便加工。不过都是我喜欢吃的食品”——我掏出一百美元放在冰箱边的餐桌上——“如果你不喜欢那些食品,可以叫外卖,也可以到楼下的餐馆去吃。”
江霞用疑惑的目光紧盯着我,仿佛我会突然消失。我把客厅里的长沙发打开,布置成一张床,对她说:“你可以睡在这里,就几天,暂时委屈一下。我的朋友到我这里来,也都这样住。呃,对了,白天你不必把床折起来。这个客厅三十多平米,安一张床占不了多少地方。”江霞依然心神不定地看着我,沉默不语。我打开一扇壁橱告诉她:“这里面的浴巾和睡衣你可以用,都是干净的。我的衬衣你穿不太合身,先临时换穿一下,洗衣机和烘干机都在浴室里。等我回来,给你安排好了住处,我会到你原来住的地方帮你把你的东西取出来。”
“那——你不在的这两天,我干些什么?”江霞忧心忡忡地说。
我放下手中的东西,想了想说:“你可以在这里好好休息休息,静静心。当然,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把你向警方提供的情况,认真回忆一下,看看还有哪些当时没想起来的,详细写成文字。我们需要这些情况,我相信警方也需要这些情况。”
江霞听了,依然心神不定:“可是,我害怕——怕你走了从此不回来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我笑了笑,耐心安慰她说:“这怎么可能呢?我住在这里,怎么会不回来呢?在你的事情没有办理好之前,我们都会在一起。我们需要你。”江霞听了,突然走到我面前,伸出双臂,搂住我的脖子,紧紧抱着我,哀求道:“不要扔下我不管,不要扔下我一个人行吗?”我轻轻推开她,她却把我抱得更紧,头靠在我肩上,眼泪湿透了我的衬衣:“答应我,永远不离开我。答应我,我愿当牛做马,伺候你一辈子……”
我把她的胳膊移开,认真地对她说:“我们不会扔下你不管,但也不能答应永远和你在一起。没人能让你一辈子当牛做马,这在美国是不允许的。你长得很漂亮,怎么能拿牛马自比呢?相信我,等我过两天回来,会把一切都处理好。”
纽约警方根据我们提供的线索,突击了法拉盛唐人街的几处地点,收获不菲,但始终没有找到江霞所说的“老栓”。根据被带回警察局的嫌疑人交待:老栓身边经常带着几个人,除了为唐人街的中国妓女拉皮条和充当保护人,还为韩国和东南亚国家一些住在美国放高利贷的商人收债。
科尔顿和我跟着纽约的警方到老栓租住过的房子去搜查,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租房的房东说:老栓是五年前从加利福尼亚州过来的,说是在布鲁克林区的一家中国餐馆送外卖。他租房时说只租半年,为此房东开出的租价较高,他没有讲价,并按要求一次交了半年的押金和房租,房东没多问他更详细的情况,就把房子租给了他。半年后老栓没有搬走,房东又向他要了半年的押金和房租。后来他每次交房租都很准时,全用现金支付,从不拖欠。
我们从人们对老栓的描述中得知:老栓大约三十多岁,中等个头,粗壮结实,身手敏捷,头脑冷静,非常吃苦耐劳。他和人相处不计较得失,重信轻诺,沉默寡言。
我在纽约待了三天,心里一直挂念着住在我家里的江霞,但没有给她打电话。回程的路上,我打电话到我的住处,电话没人接听。我又打了两次,电话终于有人接听了,对方却不讲话。我从电话里听出了接听人的喘气声,猜想是江霞,于是告诉她我几个小时后到家。江霞听了激动地抱怨:“不是说就走两天吗?怎么才……这两天我一直担心……一直想你。”我的心情随着她的话音激动起来,恨不得立即出现在她面前。
几小时后,我回到公寓,刚要敲门,一直守在门内用电子门镜向外察看的江霞一下打开了门。她身穿着一件我的白色衬衣,裸着双腿。衬衣宽大地罩着她的纤长的身体,腰部围着一个绣花的小围裙,那是我妈妈每次到我这里来看我时,给我做饭时用的,不知她从哪里找了出来,围在身上倒显出一副温良恭俭的样子。进门前,我曾经多次想过,和她见面后第一句话该怎样说,然而进了门,和她近在咫尺,相视良久,却无言以对。半天,她温柔地一低头,轻轻了说了一句:“饿了,吃饭吧。趁热。”
饭是她做的,三菜一汤。我拿起筷子刚吃了一口,她小心地看着我的表情,轻声细语地问:“味道怎么样?”我不由笑了起来,说:“怎么中国人都是这样?见面第一件事就是先吃饭。我爸爸妈妈到我这里来看我时,每次我下班回来,我妈妈说的第一句话,总是:‘饿了,吃饭吧。趁热。’然后我们坐下来一起吃饭,我妈说的第一句话又总是:‘味道怎么样?’。
江霞白皙的脸庞呈现出一层红晕,面带羞涩地说:“这大概是中国人共有的习惯吧。在中国人看来,一起吃饭是个重要的时刻,人们见到自己的亲人回来,还能说什么呢?一切都在不言中,惟有一起吃饭,最能体会关系亲近的感觉。不过经你这样一说,仔细想一想,我觉得我妈妈对我爸爸也是常说这句话,我可能是不知不觉从小受到他们感染了。做饭的人总是害怕费了半天事,别人不喜欢吃。”
我不假思索地说:“我喜欢吃中餐,但是我对中餐的味道不是很敏感,觉得很多中餐都是相似的味道,总少不了咸、辣、油腻和酱油颜色。我能想象出你做这餐饭一定用了很多心思,所以一定不会难吃的。”
江霞不以为杵,笑着说:“原来我觉得做饭很难。上高中时我每个假期都回中国,看到家里人忙前忙后地做饭,觉得自己永远也学不会。心想也不用学,以后吃饭去餐馆就行,免得浪费时间。而且想吃什么,就去什么餐馆。你不在的这几天我一直没出门,都是自己做饭。我在网上找了个做中国餐的视频,看着网上一步步学,边看边做,不知不觉就会了。幸好你的冰箱里有很多中国佐料和中国菜,真是应有尽有,否则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呢。”
我告诉她:“冰箱里的中国佐料和中国菜,都是我爸妈来看我时,买来存下的。他们差不多每隔几个星期,就来看我一次,在我这里住几天,上个周末他们刚刚离开。我自己几乎从不做饭,更不会做中国饭。想不到他们留下的那些东西给你派上了用场。”
“你妈妈一定是个非常严谨的人,”江霞说:“你看她用过的每样东西,都分门别类地做了标识,严格地区分开来。餐具和厨具摆放得就像实验室里的器皿。可以想象得出,你妈妈对你的生活,要求也一定很高。”
“谁的父母对自己的孩子不是这样呢?”我对她说:“至于我父母,我能理解他们。他们在几十年前年轻的时候,从中国来到美国,求学、工作、成家,走了一条她们自认为是艰苦崎岖的成功道路,养成了他们自己的生活观。我从小,他们就要求我学读写中文、喜欢中国饭菜;我大学毕业时,他们后悔当初没让我选学电脑专业;我法学院毕业时,他们又遗憾我没去学医。现在我工作了,他们还是对我不放心,不是抱怨我不交女朋友结婚,就是操心我银行里没有存款。每隔三四个星期他们必来看我一次,在我这里住几天,通过这种方式,他们希望知道我在干什么,交些什么样的朋友。这不,就在你来的前一天,他们离开时还嘱咐我,冰箱里的什么东西一定要先吃,什么可以后吃。”
“过去我父母也是这样,每天都要和我视频通话,如果有一两天我没和他们通话,他们就觉得像发生了什么大事。现在……..”江霞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她没法和我继续谈她的父母。半天,才喃喃地说:“我现在不愿去想他们,想又有什么用呢?”
晚饭后,我和江霞隔着餐桌面对面坐了一会儿,仿佛有许多话要谈,却无从谈起。只好若无其事地看着电视。后来,我们配合默契地一起收拾餐具,然后心有不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像熟视无睹的朋友,各自上网。夜深了,彼此心领神会地分别使用不同的卫生间洗浴,到各自的床上睡觉,但却又心照不宣地希望能有个共同的理由,彼此在一起多待一会儿。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睡。
后半夜,我听到江霞去了两次卫生间,有一次甚至听到她从卫生间出来,轻轻走向我的卧室,在门外站了很久,才又回到床上。我知道她也无法入睡,一定是希望我在听到她去洗手间的时候,借机问候她一下,然后相互搭话。
不知过了多久,我侧着身子朦胧入睡。但不久就醒了。江霞轻轻爬上了我的床,不容我拒绝地从我背后紧紧地抱住我,嘴里的热气呼到了我的耳边,低声说:“我想让你抱着我睡,求求你,我一个人睡不着……”
(未完,待续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