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36)
爱情栅栏
李公尚
我家的后院连着一片树林,房侧有条步行小路,蜿蜒通向林中深处。清晨或黄昏,间或有人沿着小路慢跑或者散步。如果我恰巧在侧阳台上,便会和他们打招呼,谈论几句天气。这在人们以车代步难得相见的田园,是一种可贵的人间亲和。
春天里的一个周末,我修剪完后院栅栏内的草坪,便开着剪草机去修剪栅栏外的一圈草。无意间,意外地发现在一段围栏外侧的木板上,写有许多字迹,我便好奇地停下来阅读。
一条木板上写道:“亲爱的,我想你。学校里的同学都不和我说话,因为我的口音很重,一开口他们就讥笑我。在这个富家子弟骄横的私立学校里,我没有朋友。妈妈一点也不理解我。我怀念你和你爸爸在我们家装修房子的那段时光。那时我们天天在一起,无话不谈,总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爱你的柳芭。4月2日。”
字迹是罗马体,娟秀规整。猜得出书写人一定是用心,呃,是用爱写上去的。“柳芭”通常是斯拉夫女人用的名字。
紧挨着的一条木板上写道:“亲爱的柳芭,在我就读的这个学校里,很多同学和我一样,来自中南美洲,口音在这里不重要。每天大家盼着早点放学,然后去帮别人干活挣钱。昨天我在超市看到你和你妈妈在一起。我知道我不能过去和你说话。我买了一个发卡,想送给你。红色的,戴在你金黄色的头发上一定很美。爱你的努瓦格。4月3日。”
这段字迹粗放劲草,每一组花体字母,同样渗透着爱。书写人的名字,多是拉美国家的男人常用的。
接下来的一条木板上写道:“亲爱的,昨天放学回家后,我从二楼的窗子里看见了你。妈妈不许我出去,让我练琴。我恨死了钢琴,故意弹不好。妈妈不能阻止我想念你。爱你的柳芭。4月6日。”
旁边一条木板上写道:“我亲爱的柳芭,非常想你。明天放学后我可能还在你家附近干活,希望那时能见到你,哪怕只看上一眼。爱你的努瓦格。“4月8日。”
“亲爱的,昨天我在林中的小溪边发现了一棵大树,很粗的大树,树洞里可站进两个人。我想明天晚上我们可以在那里见面。我爱你。柳芭。4月12日。”
“亲爱的柳芭,放学后我要先去干活,大约天黑才能干完。一干完活我就会去那儿。等我。爱你的努瓦格。4月13日。”
“亲爱的,昨天晚饭后,我带着比尔出来散步,这条机灵的小狗总是朝着一个方向叫,我顺着它的叫声望去,看到你正在为一个邻居家培植草坪。虽然只看到你的背影,这已经让我想了一个晚上。真后悔当时没敢过去和你打招呼。明天晚上我还和比尔一起出来。大约八点钟,我在林中小溪边的大树下等你。我爱你。柳芭。4月19日。”
读着这些感情充沛的文字,我想,这绝不会是涂鸦,因为字迹小得难以引起人们的注意。显然,我的围栏已变成了一对恋人的留言板。或者说,一个秘密情报交换站。但我无法相信,在发达的互联网时代,竟还有人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我猜,这其中一定有他们特殊的苦衷。
又过了几个星期,我后院那面围栏外侧的字迹多了起来。其中几段这样写道:
“亲爱的努瓦格,昨天妈妈带我去看医生,医生问我有几天没和别人说话了,我看着他,就是不回答。医生说我患有严重的忧郁型自闭症,无法和别人交往。妈妈吓得哭了。我希望医生说得对。我和谁都不想说话,除了你。明晚我在林中的溪边等你。我还要为你带几个橘子。爱你的柳芭。6月2日。”
“亲爱的柳芭,下个星期是你十六岁的生日,我想请你和比尔到我家来庆贺。可是房东不允许我们带任何人到我们租的那间地下室去。我用学校里的电脑,查到了在佛基尼亚靠近马里兰的地方,有一家俄罗斯餐馆,盼望你能设法出来,咱们一起到那里去庆贺这个日子。我爸爸答应那天停工一天,专门开车送我们去。放心,请你和比尔的钱是我自己挣的。爱你的努瓦格。6月14日。”
恋人总是幸福地痛苦着,痛苦地欢乐着。我想,柳芭和努瓦格当时一定在经历着这种爱的痛苦,品尝着痛苦中的甜美。
不久,我在社区的网站上看到这样一条消息:“本社区的娜达沙 · 霍斯洛夫太太需要聘请一位年轻文雅的男子,做她十六岁女儿柳芭的家庭英语教师。霍斯洛夫太太两年前来自俄罗斯,她的丈夫原是俄国著名的政治家,后来成为俄国最大的霍斯洛夫天然气石油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常年忙碌于欧洲各国。霍斯洛夫太太曾是俄罗斯著名的芭蕾舞演员,移居本地后,为本社区作出过慷慨的捐赠,是一位年轻漂亮受人尊敬的尊贵夫人。让我们祝她好运。”这段消息旁边,刊登着霍斯洛夫太太的几张风采多姿的照片。
于是不久,我便经常看见霍斯洛夫太太和一位年轻英俊的高个男人,在黄昏时手挽着手,从我家房侧的那条小路上,亲密地散步到林中的深处去。他们走过后,便会有一个金发飘逸的少女,急匆匆地走到我家后院的木板围栏边,阅读或者书写一段信息。我想,霍斯洛夫太太这会儿一定忙得顾不上她的女儿了。
又过了不久,社区网站上登出霍斯洛夫太太要去加拿大旅行,行前需要聘请一位体面温和的保姆照顾她女儿的消息。这段消息特别说明,霍斯洛夫太太非常爱她的女儿。她的女儿柳芭,是一个非常聪明美丽的姑娘,不幸近年来患有严重的心理障碍症,无法与人交谈。被聘用的人要求具备少年心理学知识,能适时开导她。
此后不久,我后院围栏的外侧清静起来,不再见有新的字迹增加。于是我默默地祝愿,柳芭和努瓦格能快乐地拥有一段美好的时光。
一个月色如洗的晚上,我漫步到林中的溪边,听着哗哗流淌的溪水,突然想起了柳芭和努瓦格的爱恋。或许他们就在这里,我想。皎洁的月光把溪水映得晶莹璀璨,我沿着小溪向前走去。在一棵大树下,果然坐着一对男女少年。他们把脚伸进溪水里,任鱼儿欢快地逐啄。萤火虫在他们的身边闪着光芒,夜莺在他们的头顶婉转啼鸣,他们爽朗地说着笑着,趣意盎然。过了一会儿,少女用脚拍打着水花,拉起手风琴,少年摇头和着拍子,弹起吉他,她俩共奏一曲,并低声歌唱。动人的歌声伴着哗哗的流水,飘向远方。我终于忍不住连声赞叹,他们歪头看到了我,便停止了歌唱,大声地和我打招呼。柳芭说:月光真美。努瓦格说:夜空晴朗。是啊!我说:多么迷人的夜晚。
霍斯洛夫太太和她的男朋友旅行回来后,我后院围栏的外侧又多了新的字迹。其中两段这样写道:
“亲爱的,整整十天没有看见你了,你不知道这十天我是怎样熬过来的。在梦里,我常呼喊你的名字。那个讨厌的男人现在一刻也不离开我,还常到我的房间去翻我的书包。我想,那是妈妈让他这样做的。我不再和他们说话,永远不!我恨他们。爱你的柳芭。9月22日。”
“亲爱的柳芭,我想念你。我想到你家去,和你妈妈谈一谈,让她知道,我是一个能干的男子汉,我能演奏好几种乐器,还会修理汽车,装修房子。我请求她允许我们做朋友。你说可以吗?我爱你。努瓦格。9月23日。”
“亲爱的努瓦格,我问妈妈能否允许你来家坐坐,希望她对你有所了解。但是她说拉美国家来的人没有教养,只配干力气活。那个可恨的男人说拉美人就像老鼠一样,是偷渡来到美国的。亲爱的,别伤心,无论她们说什么,我都会爱你,直到永远。明天傍晚,我一定设法要在林中的小溪边见到你。再见不到你,我想我会死的。爱你的柳芭。9月25日。”
林中的树叶由绿变红了,他们的爱情也像树叶的颜色,变得缤纷斑斓。我那段约四十米长的后院围栏的外侧,已经被他们整齐排列地用去了四分之三。我想在他们写满的时候,我会用白漆把围栏重新油刷一遍,让他们有更多的机会表达爱情。
可是他们却没有写满。在树叶即将落光的时候,出现了两段这样的文字:
“我亲爱的柳芭,有人告发了我和我爸爸的非法移民身份,并指控我长期骚扰别人的家庭。移民局限我和我爸爸两个星期内离开美国,否则我们就会被捕坐牢。亲爱的柳芭,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会爱你。永远永远。爱你的努瓦格。11月2日。”
“我最最亲爱的努瓦格,我知道这是谁干的。我恨他们,永远也不原谅他们。我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和你在一起。无论你去哪,我都要和你一起去。在这个由移民组成的国家里,先来的人总是看不起后来的人,也不给那些说不好英语的人们一点机会。我恨透了这个国家。带我一起走吧。永远爱你的柳芭。11月4日。”
大约两三个星期后,天气变得很冷,我经常看到柳芭在我后院的围栏外徘徊。她常常对着围栏外侧的字迹发愣,一站就是很久。有时我走过去和她打招呼,她总是目光呆滞地看着我,面无表情,瞪大了的眼睛里,幽幽地发着蓝色的光。
一个下雪的夜晚,我听到后院外面有只狗不断地狂叫,时而夹杂着哀鸣。我开亮后院的灯,提着猎枪出去查看,发现柳芭只穿着一件睡衣,靠着我后院的围栏,坐在雪地里。她两眼空洞地望着空中飘下的雪花,张开的嘴角带着一丝僵硬的微笑。比尔围绕在她的身边,吠叫着转来转去。
我急忙回到房子里,抱出一条毛毯,围在她冰冷发紫的身上,然后打电话报警。
新年到来的时候,听说怀孕五个月的霍斯洛夫太太,把怀孕三个月的柳芭,送进了一家公立的神经病院。
于美国佛基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