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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尚,定居美国。打工养家糊口之余,喜爱搬弄几千中英文字,聊解岁月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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孜雅河畔的夏天 (原创小说)

(2006-03-25 18:12:29) 下一个

孜雅河的夏天

                                    李公尚

他们的脸饱经风霜的粗糙着,黑里透红得很刺眼。相互做完介绍,我对其中的一个说:想不到你的汉话讲得这样好。我话音一落,其他几个人都笑了,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咧开脱了皮的嘴笑了笑说:“扼(我)是陕北娃哩。”笑时嘴唇上裂开了几道口,鲜血染红了白牙。


    除他以外,其他人都是藏族,所以他们日常生活中讲藏语。


    这是在西藏阿里地区中印边界上的孜嘎山口边防哨所。这个哨所被称为世界上最高的哨所,海拔
6282米,共有五人,班长是个超期服役的四年老兵,来自青海的察咔,21岁,在班里年龄最大;拉错来自昌都,扎西来自拉萨,隆扎来自云南的高黎贡山。“陕北娃”是副班长,三年兵龄,是这几个人中唯一能流利使用汉语和汉字的人。他在哨所外墙的两块水泥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分别写了两条美术字大标语,一条是:“热爱边疆的一草一木,守好祖国的每寸领土。”另一条是:“不畏高原条件苦,甘为祖国献青春。”


    那是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我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总部工作,按照规定必须要下连当兵,锻炼六个月,于是就来到了这里。在西藏,人们称西藏以外的地区为内地,称北京为中央,因此他们称呼我“中央同志”。


    班长半年前才从另外一个哨所调来。那个哨所虽然没有这个哨所海拔高,但是在山的背面,终年积雪,人迹罕至。冬天大雪封山时哨所关闭,他回到山下的连里时,山下的树叶已经落光。第二年春天道路解封,他带着几个战士又回到那个哨所时,山下的草木还没有发芽,所以他说他当兵头三年,从来没见过绿叶。一次,无聊至极,他就和哨所的战士们掏出各自的生殖器,比赛看谁顶风尿得远,胜负决出后,意犹未尽,他们就把装满雪水的军用水壶挂在每个人的生殖器上,看谁挺得时间长。为此,连里给了他严厉的纪律处分。


    来到这个哨所,虽然也是终年积雪,但是夏季往山下走几百米,就可以看到雪莲花,再往下走一千多米,就有青草、野花和树木。一条叫孜雅河的水流解了冻,蜿蜒穿草地而过,于是四周就生气勃勃起来。那一带据说是尚未划界的地区,被我方实际控制着。当地的牧民夏季从印度那边来,在河边搭起帐篷,牧牛牧羊,并经过这个哨所守卫的山口,到我们的国境线里面去,用羊皮宝石之类换取一些日用品。哨所的战士,也经常到山下的河边去戏水晒太阳。冬天,牧民们从这里南下,绕过山脚到印度那一边去,这里又归于一片白色和寂静。


    我去的时候,正是夏季,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


    当时这里由于收不到电视,听不清广播,哨所里那两架高倍电子瞭望镜就成了战士们的好伙伴。他们轮流着通过瞭望镜看山下的河水、草地,数天上的星星、飞鸟,成了读家信和看报纸以外最大的乐趣之一。那天,做完训练科目,班长和我们躺在室外的训练垫上晒太阳,正在哨楼上执勤的扎西激动地大声喊起来:“班长,中央同志,快来看,草地上新搬来两户牧民,河边还有两个女人,真好看啊!”


    扎西是去年入伍的战士,这是他离开家乡后第一次见到女性。


    班长听了一跃而起,三步并作步两步登上哨楼,顺着扎西手指的方向,拉过瞭望镜就对着看。我登上哨楼的时候,副班长把瞭望镜让给我,让我朝牧民的帐篷那边看。我仔细看了一会儿,发现有两个穿着红色上衣和绿花裙子的女人,正在河边洗衣服。在色彩单调的高原上,有一点彩色,就非常醒目,没有瞭望镜的战士,很快就用肉眼扑捉到了那一点色彩。


    战士们轮流用瞭望镜看着,热烈地议论着。拉措说:前年我刚来时,这一家人我好像见过。去年他们没来这里。隆扎说:去年我在咔乍山口见过她们,那次我到连里去拉给养,他们经过咔乍哨所到国境线里面去,还和我打过招呼呢。


    这时班长突然说,别吵,你们听!


    山下隐约传来一阵时断时续的歌声。听不清内容,但声音清澈嘹亮,旋律委婉流长。战士们屏息静气地听了一会儿,激动起来。班长看了我一眼,又看看副班长,说去看看。


    话一落音,拉错一步蹦下哨楼,连在地上翻了两个跟头。隆扎跑下哨楼,立即拿了个大顶,用手倒立着走了十几步。扎西在上哨,去不了,就焦急地大喊:看清楚长什么样,回来讲给我听。副班长带班,也去不了,只好在瞭望镜里看个不停。


    班长急忙发动哨所里那辆三轮摩托车,拉错、隆扎和我挤上去,朝着山下飞驰电掣。离河边还有几十米,班长停下车,让大家下车整理军容风纪。他那黑红的脸上,爆出的青筋激动地一跳一跳的。


    河边的两个女人见我们到来,停止了唱歌和洗衣服,站起身来看着我们。她俩和我们对视了一会儿,彼此对视一笑,又弯下腰去洗衣服。一个青年牧民策马驰来,打过招呼,问我们要不要喝奶茶。班长笑笑说,我们只是过来看看有没有需要我们帮助的。


    青年牧民叫工布,见我穿着军官服装,就好奇地看着我。班长介绍说,这是中央来的同志。工布听了伸开双手,伸出舌头向我弯了弯腰。我向他敬过军礼,也学着他的样子回敬了他。他介绍那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妻子,叫卓玛,一个是他的妹妹,叫娜佳。接着他和班长聊起今年这一带的牧草、牲口和天气。


    这时,娜佳和卓玛又唱起歌来。拉错忍不住也附和着唱,娜佳听了便站起身,放开歌喉引吭高歌。那声调又尖又高,直冲云霄,我们听得目瞪口呆。她唱完一曲停下来,甜美地笑着,那灿烂的笑容就像闪烁的星星一样迷人。


    过了一会儿,我们才反应过来,她是在等我们接唱。班长用纣撞了一下拉错,拉措扯开架式高声歌唱,但是唱了两句,嗓子就卡了壳,唱不上去了。他羞愧得他深深地低下头不敢看人。工布乐得哈哈大笑。娜佳又高歌一曲,然后殷切地看着我们。等了一会儿,见我们都愣着,没人唱,她和卓玛就失望地转身走进了她们的帐篷。


    班长很懊丧,于是冲着帐篷唱了一曲青海的花儿。娜佳走出帐篷,立在门口静静地听。等班长唱完,她甜甜地一笑,又极动听地唱了一曲。她唱完,隆扎顺着她的声调,扯开嗓子高唱,可是一句没唱完就唱不上去了。娜佳又转身走回帐篷,他泄气地用拳头锤了一下自己的腿,蹲在地上抱着头。班长见状,憋足了气扯开嗓子又唱,娜佳再次走出帐篷静静地听,想不到他唱到一半,嗓子像唱破了一样,也卡了壳。班长羞愧地拉着我们扭头就跑,我们挤上摩托车,他加大马力,逃亡一般地驶回了山上。


    晚上,班长专门开会和大家议论此事,他认为今天这事如果传出去太丢人。特别是传到印度那一边,更是国际笑话。战士们都说副班长嗓子嘹亮,明天让他去比歌。班长问我会不会唱,我说我就是会唱他们也听不懂。班长说在西藏比歌,不在乎你唱什么,主要是看你的肺活量大不大,嗓子能不能唱得上去。我说我现在还高山缺氧,说话都喘粗气,更谈不上唱歌了。


    第二天,战士们一早就穿戴整齐,挤在哨楼上通过瞭望镜往山下看。一看到娜佳和卓玛走出了帐篷,就纷纷提醒班长开始行动。当时轮到拉错执勤,他看到我们整装待发,急得又翻跟头又拿大顶,恨不得要把哨所移到山下去。


    山下那两户牧民,男人们正在晒牛粪,扎羊毛,女人们打奶茶,纺毛线。他们一边干活,一边唱歌,歌声此起彼伏。


    按照事先的安排,我们分别躲在几块岩石后边,扎西等一个牧民的歌声一落,就唱了一段悠扬的牧歌。牧民们听到歌声,朝歌声的方向瞭望,看不见人,就有牧民应战似的提高嗓音朝着那个方向对唱起来。那牧民唱完,扎西顺着牧民调高的声调接唱,唱不上去,躲在另一块岩石后的隆扎又接唱。隆扎唱完,又有牧民冲着隆扎的方向用更高的声调比着唱。隆扎唱不上去了,班长高昂的嗓音传来。


    正在你唱一段我唱一段的时候,娜佳听出了班长的声音,她便开始接唱。一开口,四周的雪峰似乎都在回音。那婉转,那清脆,那热烈,令蓝天上的白云为之起舞。


    她的歌声一停,四周静极了,没有人能接唱下去。就在这时,另一块岩石的后面,传出一曲高昂流畅的陕北长调,那声调震撼人心般的嘹亮,行云流水般的悠扬。那是副班长陕北娃。


    娜佳侧着头专注地听着,等岩石那边收了调,她就面对着岩石的方向,又提高音调高歌一曲。想不到等她唱完,岩石那边仍能随着她的音调与之篦美地接唱下去。娜佳听了,忍不住转身牵过一匹马,翻身跃马直奔那个岩石而去。


    副班长背对岩石,仰天专注地唱着,没想到娜佳已经绕到了他背后一侧的不远处,立马观看。静静地等他唱完,娜佳突然接唱,歌声如雷贯耳,吓了副班长一跳。他定神一看,娜佳就在眼前。他如同恶作剧被人揭穿了一样,羞愧地跳出岩石,转身就跑。逗得牧民们哈哈大笑。


    下午,连长、指导员和三排长,坐着每周定期送补给的汽车来到哨所,为战士们带来了一星期的报纸和家信,还有连队在山下塑料大棚里种植的西红柿黄瓜等新鲜蔬菜。我们谈起上午和牧民们比歌的事。指导员感慨地说,他在这个地区驻守了十年,很少见到人烟,娱乐活动非常单调。他说唱歌跳舞是当地牧民喜爱的娱乐活动,他鼓励战士们有机会就去和牧民们娱乐联欢。


    第二天,住在山下的工布和一个牧民小伙子赶着羊群经过哨所山口,到国境线里面去换日用品。工布停下来和班长聊天,那牧民小伙子就站在正在写墙报的副班长身后,看他写写画画。看了一会儿,那小伙子突然摘掉头上的皮帽,露出一头秀发,高声唱起歌来。副班长被吓了一跳。战士们闻声出来,一看是娜佳,就簇拥着班长和副班长把工布和娜佳请进宿舍。他们兄妹是顺便专门来邀请战士们,今天晚上到山下他们的家里去做客的。


    晚上,我们带去了压缩饼干、巧克力糖和水果罐头,还有连队昨天送来的新鲜蔬菜。牧民们则宰了一只羊,搬出他们从国境线里面换回的啤酒。大家高兴地围着篝火,一边烤全羊,一边跳锅桩舞。此时皓月当空,繁星闪烁,芳草沁肺,晚风送爽,娜佳和陕北娃的歌声令人陶醉,人们沉浸在欢歌笑语之中。


    卓玛把一碗酒端到班长面前,班长伸出双手去接,见卓玛惊讶地盯着他那满是血口和冻疮的双手,窘迫地赶紧把双手藏到背后,语无伦次地说不会喝酒。众人笑起来,他忙又改口:“我不是
……不会喝,是现在不会喝……


    跳舞跳累了,班长和我躺在草地上,伸手抓着仿佛举手可触的星星。他感慨地说:真希望这个夏天永远不要过去!


    从此,我们经常和牧民们联欢。每当篝火在深沉的夜晚燃起的时候,辛苦了一天的战士们,就把脸上那无限的喜悦,慷慨地送给眼前那淡淡忧郁的高原。


    一天深夜,正在站岗的隆扎跑进宿舍把大家叫醒,说有情况。大家立即起身,拿起武器就跑出门外。不一会儿,一阵激扬的歌声断断续续从山下传来。战士们跑上哨楼,用瞭望镜往山下看,天黑,什么也看不清。副班长仔细听了一会儿,说那是娜佳的声音。班长看看表,已是凌晨一点多。副班长说,一定是山下出了什么事。班长点了点头,命令隆扎提高警惕守住岗位。其他人穿好皮衣,带上武器,跟他下山查看情况。


    摩托车驶到山下,才知是孜雅河爆发了洪水,汹涌奔腾的浪涛,猛兽般地把牧民们驱赶到一小块高地上。情况万分紧急。副班长脱下皮衣,率先跳进齐腰深的冰水里,高声唱着歌,照着手电筒,朝着歌声的方向奔去。班长用对讲机通知哨所里的隆扎,让他打电话向连部报告山下发生的情况,然后带着战士跳进水中拦截逃散的牲畜,打捞漂流的物品。


    一小时后,指导员和三排长带领一个机动班乘车赶来。战士们跳进水里探查道路,架设绳索,然后涉过激流,把牧民和牲口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太阳出来的时候,战士们帮牧民重新搭建了帐篷,把救出的牛羊驱赶进围栏。下午洪水全部退去后,战士们登车离去。娜佳攀上一块最高的岩石,感激地放声高唱,用激情的歌声送别战士。


    从此,娜佳和卓玛经常到哨所和战士们唱歌联欢。并在哨所向阳一面的墙脚下,种上了雪莲。副班长怕雪莲经受不住山口的寒风,就在雪莲的两侧,用厚厚的雪修筑了挡风墙。


    在那个夏天愉快的日子里,娜佳和副班长陕北娃渐渐地产生了爱情。按照军队的条令条例规定,战士服役期间,不允许和驻地女青年谈恋爱。为此,连里决定把陕北娃调到另一个较远的哨所去。听说副班长要调走,拉措急得一气翻了六七个跟头,气呼呼地坐在哨所的墙脚下不说话。


    班长紧握着陕北娃的手说:“到年底我就该退伍了,不知临走前咱俩还能不能见上一面,我们先在此告别吧。”陕北娃说:“到年底我也满了服役期,如果让我退伍,临走时我一定会经过这个山口再回里面去。你看,我在这里一守就是三年,一天也没有离开过,怎能临走都不来看看呢?”


    班长朝山下看了看,说:“只是到那时,他们也许早就离开了
……”陕北娃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看哨所墙脚下那盛开的雪莲,咧开满是血口的嘴唇,豁达地笑了。


    娜佳来了哨所几次,不见副班长,就焦急地向战士们打听,战士们都沉默不语。后来,工布和卓玛陪着娜佳来到哨所,向战士们打听副班长的去向,见战士们都低着头不说话,娜佳就眼泪汪汪地拿出一串宝石项链,让班长转交给陕北娃。班长接过项链,从身上掏出一只副班长临走时送给他作为纪念的防寒电子指南针手表——那是陕北娃立功时获得的奖品——给娜佳,说是副班长让他转交的。


    那天夜里,娜佳站在那块最高的岩石上,对着哨所一支歌接着一支歌地唱个不停,几乎唱了一夜。战士们听了很心酸,闭着沉重的眼睛,久久无法入睡。天快亮时,歌声停止了,仿佛世界都静止了。


    天亮后,战士们急忙用瞭望镜朝山下看,山下那熟悉的帐篷不见了,牧民们全部搬走了。从此,孜嘎山口没有了歌声,孜雅河畔失去了色彩,战士们缺少了欢乐。


    白色恐怖一般的死亡寒冬袭来时,我完成了任务,即将离开哨所。临走前,我扒开墙脚下那被暴风雪覆盖住的雪莲,那雪莲竟神奇地活着。


    回到北京,我把在那个连队和那个哨所的见闻,写成一篇通讯,发表在解放军报上,题目是:《山颠,那盛开的雪莲
……


    几年后,我遇到西藏军区到北京开会的领导,和他们谈起那个连队和那个哨所。他说,我的通讯发表后,全西藏军区都知道了那个连队和那个哨所。就在我离开的那年冬天,那个连队推荐班长和陕北娃去考军校,陕北娃却把名额让给了别人,自己退伍回了陕北。


    大约是两年后的一个夏天,有人看到陕北娃和娜佳手拉着手,唱着歌,赶着羊群,从哨所守卫的山口,到国境线里面去换日用品。

                200624          
             
               
于美国佛基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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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opium4 回复 悄悄话 还有就是您打工再忙,文章总要分段吧,草草了事对不起故人呢。
opium4 回复 悄悄话 最后这段太草了,是虎头,豹肚,蛇尾,如果当小说看,不妨把那通讯也搬上来,还有种原生态的写实气氛。结尾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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