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WXC转载了物理学博士捡破烂心得的前8节,结果热读空前,点击十万。我余兴未了一搜索,乖,原作有20节。后面的12节一样写得真实给力,感人至深。一个学物理的能把拣破烂文字到这等地步,一是生活的真实,再是作者有才。我决定全文转录,以嗜自己以宜别人。
不过一考虑到版权,遂开始搜索作者,竟发现是个叫大明的所作。这和我的一位物理老相识完全同名,只是姓 li 少了一个后面的字母。我认识的大明也是名校出身物理高手,也朴实能干曾经人生坎坷,然后也到花街服务收入甚丰。说不定正是他的故事。
对于我们这代人,现实中的我们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大明,都经过洋插队,都走过被逼无奈捡破烂的人生。大民用自己朴实无华的文字,艺术性地再现了我们这一代的一段轨迹。只要活着就有机会,那是我们这代人的基本信条。他笔下的经历浓缩了我们多少辛酸的回忆,多少人生的启迪,给了我们对生活的信心和努力向上的力量,......
谢谢你,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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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垃圾日记(1)之序
兑完了易拉罐回来,看见门上夹着一张纸条。不用说,肯定是房东在催帐了。这个月的房租还欠着,房东已经几次**要叫**来抄家了,只是还没有付诸行动。看来说话不算数并不总是坏的。
找工作基本上没希望了。八个月了,面试了五家,结果惊人的一致。我读物理博士时的实验结果从来没有这么一致过。当初搬家到纽约,孤注一掷找所谓的矿工,希望把30年的光阴来个大翻盘。当然,这样的雄心壮志现在已经完全让位给了捡易拉罐换钱付房租了。这还是最近才发现的一条生财之路。不过竞争对手也多,都是说广东话的老头老太。
捡易拉罐也是技术活儿,不掌握诀窍也做不好。要在傍晚时分出动,太早了垃圾袋还没有扔出来,太晚了被老头老太抢了先。对市场上的稀有事件也要关注,也就是随机过程里面的泊松分布,对fairprice的影响还是挺大的。seaport举行露天音乐会就是这样的稀有事件,往往伴随着易拉罐的大量出货。我现在要清点一下今天兑易拉罐的钱了......
捡垃圾日记(2)之得而复失的100美金
和东边不一样,运河大道西边的易拉罐似乎是完全不可预测的,也就是马汀狗(martingale)的标准状态。
看来今天运气不好。我没捡到易拉罐,却注意到街边围了很多人,我拨开诡异兴奋的人群挤了进去。原来是有人设局赌博。三个矿泉水瓶盖,一个红豆子。猜豆子在哪个瓶盖下面。赌注是惊人的100美金。赌客却不像是有钱人。设局的是一个肥胖的黑女人,貌似精明,对我大喊,"justpointit"。我不想参与这样的赌局。
但我还是很快就看出了这个赌局并不是1/3的胜率。虽然黑女人手法很快,但是还是可以很容易跟踪到红豆子。而且红豆子在瓶盖下面竟然能透过一抹红色。
我指了一个瓶盖,揭开真有红豆子。我竟然赢了。黑女人没有丝毫犹豫的抽出百元大钞给我。我急忙捏住大钞,但是抽不出来。黑女人嚷道,"showmeyour100bucks"。我没钱,我连赢钱的资格都没有!
捡垃圾日记(3)之derivatives
垃圾会有很多衍生物(derivatives),天生就有的,不是华尔街的肥胖的CEO们空想出来的骗钱的玩意。我就是垃圾衍生物,我捡垃圾,我从物理博士到一文不名。
傍晚匆匆赶到中国城的Pellstreet。那里有个垃圾堆经常有易拉罐。鹿鸣春外面挤满了人等着进去,女侍者拿着牌在外面傲慢地叫着号。我的目光却如同极的磁铁一
样躲过鹿鸣春的玻璃窗。广东老头也知道这个易拉罐地点,所以我要快点过去。
路过德昌门口,看见一个长相很福建的干瘪老头蹲在他的自行车下面倒油桶。自行车上面夸张的挂满了餐馆用过的32磅的白色食用油桶,很多。这种油桶是不能换钱的,我知道。
老头慢慢悠悠的把油桶往另一个桶里倒。我注意到其实每个空桶底还剩一口黄黄的油。要倒出来却颇为不易。油是有粘性的,这是由于油分子侧链之间的引力引起的。所以油会附在桶壁上,能流出来的或许只是一小滴。这个工作需要耐心。显然老头符合这个工作要求。他已经收集了小半桶油了,小半桶食用油,他可能会用这个炒菜。
食用油也是垃圾的衍生物......
捡垃圾日记(4)之四维时空和虫洞
时空是四维的,你不需要是物理博士就能明白这一点。捡易拉罐也需要掐好时间和地点才能捡到。虫洞是连接两个四维时空的通道。当我通过虫洞时,原子会被从新排序,我就在虫洞的另一端获得了重生。但是我没法携带信息,所以我在虫洞的两端都失忆。
从seaport到孔子大厦,两个相距较远的易拉罐地点。但是扔垃圾的时间却很接近。我必须在seaport完工后迅速赶到孔子大厦。推着超市购物车,装满空易拉罐赶路,罐子们会发出非常吵杂的响声。
人在这种状态下会恍惚发呆。直到路过布鲁克林大桥的桥底,被桥上滴下来的冰冷水滴直穿后脖颈来个透心凉,才会从发呆的状态恍然醒悟过来。发呆的本质其实就是通过虫洞到了四维空间的另一端,返回后却完全失忆,只有时间的流逝证实了虫洞的真实存在。
捡垃圾日记(5)之无产阶级的援助
“东” 就是贫穷。东方国家,东欧,东德。当然,东纽约是这里的贫民窟这毫不奇怪。不太冷的时候,我能够打开窗户看到后面的破败小街。有个破房子,窗户上钉着木板子,墙上有油漆喷的大的立体感的字母。几个月前搬来一家墨西哥人。他们认识我。有时候看我走过来,会提出一大袋子空罐子给我,同时感谢我正在做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我其实没有工作。他们有。因为那个墨西哥男的前几天很兴奋的告诉我,他找到工作了。我问是什么工作,他说是cut fish。要每天早上4点钟起床。我表示了祝贺。今天路过的时候,在他们门口捡了个空易拉罐,上面插着一张钱,是20美元。
捡垃圾日记(6)之秘笈不外传A 加国无忧
捡易拉罐不纯粹是体力活。只要是人干的活,都是有诀窍的。
首先就是要发现新的易拉罐地点,淘汰枯竭的易拉罐地点。好喝啤酒的住户搬走以后,自然易拉罐的来源就枯竭了。这样的地点要排除。新住户搬来后,要观察是不是又是一个酒鬼。有的每天都有一两箱子罐子扔出来。那就是钱。
对纽约的大小公共聚会要留心。经常会扔很多很多空罐子。这样的聚会一般都是在几个固定地点,时间却不固定。还有就是罐子的牌子,不是每个罐子都能换到钱的。有的罐子纽约是不收的,
除非拿到缅因州去换钱。哦,对了,罐子回收机也各有不同,有的很挑剔罐子的牌子,有的很宽容。和人一样。
还有其他的诀窍我现在不能告诉你。
捡垃圾日记(7)之所罗门王的宝藏
所罗门王的宝藏是一部老电影。电影里,所罗门王囤积大量金银珠宝,宝藏所在地没人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也有一个秘密地点,别人不知道。所罗门王也不知道。我捡到大量的易拉罐来不及换钱,又没法拖回家,就会暂时存放在我的藏宝地点,上面搭上油毛毡。没有人会注意到下面是钱。第二天我会起个早床来把财宝拖出来,还要避免被他人看见。这样会产生一些刺激兴奋感。我也许会画一张藏宝图,然后把它扯成两半,分给两个继承人。又或许会写一首诗,暗示藏宝地点,只有聪明人才能看明白。但这有一定的危险性。福尔摩斯探案集里面有一篇“马斯格雷夫典礼”。管家和福尔
摩斯都是聪明人。管家其实更聪明,先一步看明白了那首诗而发现了宝藏的秘密,但却栽在女人手里。
其实我没有宝藏,我只有一些没人要的易拉罐。或许早就有人翻开过油毛毡,但是没人在意那些垃圾。
捡垃圾日记(8)之平地大道的农贸市场
东纽约的平地大道(Flatlands Ave)附近,所有的不像样的东西全在这里扎堆,像样的东西你一样也看不到。但有一点例外,这里有受人喜爱的廉价的农贸市场。说廉价其实并不准确。大家其实把它当成免费菜市场。傍晚6点钟光景,小贩会开始收摊。具体方式有两种:超低价甩卖,或者倒扣在地上踩烂。而最终结局都是在地上踩烂,因为超低价还是不会有人买的,大家都等着捡免费菜。
运气好的话能捡到整箱子的芹菜,我一般不需要这么多,就会招呼附近的看得顺眼的或黑或棕或灰的哥们,一起分享。或者交换一下对方手中多余的菜。大家都兴高采烈,混乱肮脏的菜市场上弥漫着过节的气氛。当天色渐渐黑下来的时候,大铲车会过来把地上的垃圾撮成一座小山,里面全是破烂的青椒茄子芹菜洋葱和板条箱之类。
大家都满载而归。我也是。
捡垃圾日记(9)之弗来明戈的纹身
有人在敲门,我犹豫着把门打开,幸好不是房东。是墨西哥邻居。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要我帮个忙。我说行,是什么事。他说他的名字用中文怎么写。我询问了之后写在纸上给他。他很高兴,问我能不能用中文书法写给他。我觉得这个忙我能帮。
我大概花了25分钟,在一张旧报纸的空白处把他的中文名字描成楷书。然后小心的撕下来给他。我觉得他很感激我。几天之后,我路过墨西哥邻居家,他正在门口摆弄一把烂锯条。看见我,颇为自豪的展现左胳膊给我看。上面纹着四个楷书汉字“弗来明戈”。
捡垃圾日记(10)之带血的鱼头
弗来明戈凌晨3点来敲我的门的时候,我早已戴好帽子穿好大衣,还不忘在口袋里面塞上几个塑料袋子。弗来明戈带上水,我们就在夜幕中匆匆出发了。筋疲力竭又冷又饿的时候,弗来明戈说到了。抬头发现是一处海滩,乱石嶙峋,长满青苔和贝壳。地上却有凌乱的脚印和拖拽的痕迹。岸边有一条废弃的木船,半船仓水。弗来明戈踩着乱石跳过去说,今天果然有。我也看见岸边有很多血淋淋的鱼头,有的很大,有的还在动。很显然,渔船刚来过。弗来明戈拿出他的塑料袋,一个套在手上当手套。另一个用来装鱼头。很快就捡了一大袋子鱼头,然后又加了几层袋子提着顺手。我也捡了更大的一袋子鱼头。
捡垃圾日记(11)之国际友人的问候
收获一大推车易拉罐的日子屈指可数,今天就是这样的一天。我已经在易拉罐回收机旁边工作了好一会儿了。我的后面还有一个黑人,他有一小袋子罐子。他在等我。回收机的设计是笨拙的。只有听到易拉罐被哗的一声压碎的时候,才能塞进下一个。
有时候塞进去还要转好几圈,又吐出来。换个方向塞进去,又可以了。如果几次都吐出来,我就把它扔进旁边的垃圾桶。表示这个不能换成钱。回收机是通过扫描条码来认识罐子的。如果复印很多条码贴在所有的罐子上,那么应该都能换成钱。愚蠢的回收机!黑人似乎等的不耐烦了,开始左右晃动。课本里面讲过,多线程可以减少等待时间。也就是说,我仍一个罐子,换黑人来扔一个,然后我再来。如此而已。我觉得是自欺欺人。我读过的课本大部分是胡说八道。我还有半车子罐子。黑人终于等不了了,大叫,“what the hell?!”
捡垃圾日记(12)之上帝的蓬蓬车
布鲁克林学院东边的东42街,那里有一座教堂。我去那儿不是因为我是上帝的羊。
我不进教堂,我只去教堂后面停车场。那里有一个黄色的铁皮箱子,一人多高。这是**捐东西的地方。也是我捡东西的地方。有几个篮球扔在地上。我挑了一个手感好的。我还没想好去哪儿玩球。有一个烤面包机,我捡起来发现好像坏了,又放下。还有一双鞋子,看起来很脏。我是不屑于要的。还有几本书。有一本是little woman。书脊的装订胶被掰成了两半。还有一箱子别人不要的玩具。都是一些式样非常古旧的汽车模型,和烫了卷发的男人画片。
大概是猫王时代的东西。都是一些旧东西。除了一辆蓬蓬车。那是一辆看起来比较新的蓬蓬车。小孩子用的。可以坐,也可以躺,前面有小餐台,下面有踏脚的。上面还有帐篷可以撑起来挡太阳。我小的时候没有享用过这东西。那个时候的人们需要找关系到车间弄几根铁条,然后求人把它焊接起来。坐在上面大概像古代的囚车。
爱因斯坦说上帝不掷骰子。上帝看来掷蓬蓬车。
捡垃圾日记(13)之 我的物理学垃圾
我捡垃圾。我也扔垃圾。今天晚上要把一些垃圾书清出来扔掉。量子力学讲义,两本,我能说出哪个公式在哪一页。还有两本很厚的习题书,手写的。有代表性的题我都做过,考qual也有一题是这上面的。我把他们放进垃圾桶。近代数学讲义。一堆稀奇古怪的符号。学了不用,现在再翻开好像没学过。也进了垃圾桶。费曼物理学讲义,罗哩罗嗦,不是我喜欢的书。然后看到了我的paper,是一篇晶体衍射的文章,我的30年光阴就浓缩在这几页纸上。我用量子力学来研究这个问题的。物理评论上有copy,全世界到处都能找到这个copy。所以我不需要保留这个。它也进了垃圾桶。我不停的扔,我的纸箱子很快见了底。我其实没有什么可保留的。他们都是垃圾。
捡垃圾日记(14)之30岁的单车
弗来明戈的儿子在家门口用锈铁丝在地上掏一个洞玩。我骑着单车在他面前转了几圈。我很满意。我花了一整天时间修好了这个车。捡的。我把锈死的链条拆下来在地上摔了很久,直到水泥地上出现了一大片白印子。唯一的麻烦是那个密码锁。四位。我随机的试了几次,打不开。我把它调到零,一个一个的试。我需要试一万次。当我最终试到四个九的时候,还是打不开。弗来明戈家门口有一箱破烂工具。我拿起一个拧歪了的螺丝刀,又放下。然后看到一把合不拢的钳子。我没有碰它。我不知道我在找什么。我从四个五开始又试了一次。这次打开了。这不难,我知道它一定有一个答案。但是很多问题不一定存在答案。或者是混沌态,有无穷无尽的答案 也就是没有答案。
我又骑了一次,直到街头南边的那段废弃铁路。然后回来。我需要捡一个气筒,虽然我已经很满意了。弗来明戈的儿子已经走了。他可能回去吃饭去了。
捡垃圾日记(15)之哥伦布公园的精灵
我觉察到的时候,一个黑女人已经坐在石头凳子的另一侧了。她有一只竹篓,里面有木屑和彩蛋。她说她认识那个守门的,所以拿到了只有小孩子才能领到的篓子。
这个公园称作一小块空地更合适。一道铁丝网把公园分割成更小的两块。那边一块是草地,有个守门的只让小孩进去。大人在铁丝网外面看,或者闲聊。小孩在里面跑,或者叫。黑女人接着说,彩蛋里面是巧克力,可以吃的。我说我知道。然后她又重复了一遍她认识那个守门的,所以拿到了只有小孩子才能领到的篓子。我看了一下守门的人,点头表示同意她的说法。
我走的时候,小孩还在里面跑。我说的精灵是指那个守门的。如果你学过热力学,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捡垃圾日记(16)之冰箱贴
我把一个冰箱贴剪坏了。我发现没有修补的可能了。这是我花了40美元邮购的。几个简单工具,一个冰箱贴样品,和一套原材料。按照样品做好后,邮寄回去。合格的话,会寄更多的原材料给我。他们会按照成品付钱。
但是,我把它剪坏了。
捡垃圾日记(17)之运河大道的奢侈品
运河大道东的奢侈品分两类:真的和假的。我无法鉴别真的,但是那些晃眼的金银首饰店显然不欢迎我。我只能挤在街边侃价的人群中,时不时摸起地摊上的假表,用拇指擦亮表盘左看右看。我需要买一块手表看时间。和老板艰难的侃价到5块钱。然后我发现表带太长。老板拿出一套工具把表带去掉了几节。我求他把那几节还给我。然后我给了钱准备走。我对今天的购物比较满意。我开始兴奋的摆弄这个表。我把分钟调到0,发现时钟不能指到整点。转了几圈还是不行。我忙回去问那个老板能不能修好。他接过去看了一下,摸出一叠钱,抽出5块给我,说,你走吧。
捡垃圾日记(18)之**
在10点还差10分钟的时候,我急忙拉上窗帘,好让我看起来不在家。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然后他们开始敲我的窗户玻璃。我只好掀开窗帘。果然是他们,那两个穿着黑西装的年轻人,我前几天遇到的两个**的传道士。
我只好把他们让进来。他们问我那本摩门经读得怎么样了。我说我没时间。他们说其实不用花很多时间,每天只要抽出30分钟就可以了。我说我现在要谋生,没有办法认真读那个书。然后他们开始胡扯创世纪以及耶稣到南美洲传道的神迹,以及强调这本经书的重要性。然后我给他们普及了一下天体物理的基本知识。然后他们继续强调要先相信神,不要纠缠细节,神这样做肯定有他的道理的。我们的对话就像两条平行的铁轨,没有交点。
看来还是不学物理比较好。物理是可以明目的,但是看的太透了反而不好。就像亚当夏娃本来很快乐,吃了蛇果,反而看明白了很多事情,徒增烦恼而已。 无忧资讯
捡垃圾日记(19)之我的同事
如果捡垃圾是一个工作的话,我也有几个同事。
一对老两口,每天很高兴的样子,说靠捡易拉罐,老家已经盖起了楼房,准备再干一阵子就回国了,再也不来了。反正身份早就黑了。
还有一个越南人,把我当假想敌。早上看见我,就随便指一个方向,说那边有,然后自己却往另一边跑。其实两边我都捡过了。
另一个老头,知识分子模样,看见我总是很不好意思的说,随便捡捡,是个早餐钱。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他我靠这个付房租。
捡垃圾日记(20)之尾声
这个系列发表以来,大量的读者朋友发来邮件表示关心。所以我觉得有必要交代
一下故事的结局。
文章中的我,现在在华尔街工作也有些年头了,也早就搬家到了世外桃源般的罗
斯福岛。这个系列之所以称作“日记”,而不是“故事”,因为它是一段真实的
经历,而且还没有结束。我偶尔还会捡易拉罐,正像弗来明戈说的,这是一个很
有意义的工作。
弗来明戈,现在升任华尔街一家快餐厅的烤鱼主厨。如果有读者朋友在华尔街地
区,我们可以一起去吃烤鱼午餐。弗来明戈一定会亲自为我们烤鱼,顺便显摆一
下他的中文名的纹身。
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联系GMAIL上的damingli
墓地小工博士后
廖康
许多人以为博士后是比博士更高一级的学位,这实在是个误解。至少在美国,博士就是最高学位了,不象法国,还有国家博士。所谓博士后(post-doc, postdoctoral, post doctorate),其实是指拿到博士学位后没找到正式工作的人,拿助教低薪做研究。有些竞争性很强的专业,甚至要求新科博士必须先做博士后的工作,才可能转正。说穿了,就是要人家当廉价的学术劳工。不少人把生活比作他们的大学,我则把毕业后在墓地当小工的一段经历比作我的博士后。
十年前,我拿到博士学位后,发出去几十封求职信,在家等回音。没两天,就等得不耐烦了。一个大男人,不能在家吃闲饭哪!我开车出去转了一天,不是人家不肯要我这从未打过餐馆的生手,就是我看不惯人家那种居高临下的脸色。黄昏时分,开入住家附近一座巨大的墓园。好去处!早就瞥见过外观,这回见到真颜了:丘陵起伏、松柏遮天、芳草葱茏、鲜花点缀。各式各样的墓碑、陵墓错落有致地布满这上百亩园地。这可跟中国的墓地大相径庭;有溜狗的、散步的、锻炼身体的,简直是个公园。只见一个招工的牌子立在出口门边颇有古罗马风格的石头建筑旁,便下车去打听。园主跟我一见如故,当下就说妥了,第二天一早来上班。虽然是最低工资,我也不在乎。能够在阳光下干些拈花惹草的活儿,我觉得不比打高尔夫球差。
每天工作,都从花房开始。工头“恶逆”(Ernie) 派活儿,告诉我们四个小工什么花拿多少盆去几号墓地。恶逆三十多岁,矮挫子,壮实,没脖子,总是阴沉着脸,象只凶猛的牛头犬(bulldog)。其实他挺蔫的,但我的最初印象没错,逮着机会,他还是要咬人的。那三个小工都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一个瘦高挑儿黑人姓“比哨”(Bishop),他偏要大家用他这怪姓,不让叫他名字。他还真是爱吹哨,吹得清脆悦耳,悠扬动听。要是象章棣和那样有乐队伴奏,他没准儿也能出录音带呢!一个健壮的,中等身材的白人叫“大嗓”(Dawson)。他的嗓门,那才叫大呢!跟他一块儿干活,你就不必担心缺什么东西了;甭管在墓园哪个角落,他一声吼,花房、工具房的人都听得见。用工友们的话说,“连坟墓里的尸首都要跳起来!”另一个白人岁数最小,看上去还是个娃娃,傻乎乎的,什么事儿都得至少跟他说两遍,第一遍把他引到话题的范围之内,第二遍他才可能听明白。他跟希腊神话里那位大力士同名,Hercules,可是长得非常瘦弱,大概是父母取那一厢情愿的名字给妨的。我们都叫他“禾鸡”(Herkie)。我的名字他们怎么绕舌头也叫不真着,索性就让他们叫我“利昂”(Leon) 好了。这些人虽然连高中都没念完,那些拉丁语的花名说得流利极了。我暗自还真下了些功夫,好不容易才记住那些个新词儿。
把各色花朵装上车,恶逆就开着那辆叮呤哐啷,随时都可能散架的破卡车,拉我们去打扮墓园。总有要给亲朋故友送花的,还有些主顾要我们定期给他们家的墓地上花。当然,还得浇水、割草、剪枝、搂树叶,诺大一个园子,活儿有的是,永远也干不完----尤其是照着比哨那种干法。数年寒窗,我坐够了冷板凳。有这么个在户外干体力活儿的机会,我很高兴,一点儿也不惜力,只当是锻炼身体。比哨不高兴了,向我示范了几次,见我不明戏,干脆直说了:“利昂,你急什么呀?干得再多、再快,也不给你奖金。象我这样,搂一耙子,再给它退回去点儿,反正他妈的恶逆也没在这儿盯着。唉,对了,就这样,咱们再聊着。”
比哨的求知欲很强,他服过役,在外州驻扎过,比另外那俩小子眼界开阔些。他喜欢跟我一块儿干活儿----教会我磨洋工后----跟我聊天儿,天南地北,问这、问那,还教训那俩小子呢:“你们甭整天价说那些猪狗都会干的事儿!咱们长这么大,什么时候跟个博士说过话?还不趁机学着点儿!”别以为我尽在他们面前卖弄学问,文革时我在工厂干过七年,对无产阶级朴素的语言和纯洁的段子也挺熟悉,很快就跟他们打成一片了。差别在于,他们仅仅知道那点儿朴素和纯洁。可比哨不甘心,我感觉到,他心里有个声音,时不时就呼唤他,要他离开这日复一日无聊的生活。
有一次,他问我:“利昂,你能不能给我说说,什么是幸福?我想过很久,就是想不通。有人说发财就幸福了,要什么,有什么。可是钱买不来爱,别人还盼你死,整天算计你的钱。有人说出名就幸福了,谁都知道你,崇拜你。可是名人的麻烦多了,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我看他们也不幸福。身体不好,当然不幸福。身体好,象我这样,想吃什么都买不起,也不幸福。牧师说信了主,就幸福。扯淡!我们教会里,多半是穷光蛋,除了主以外,什么都没有。我们可是真信主啊,就盼着来世呢!可现在呢?谁要说自个儿幸福,我就管他叫骗子!”
我开始刮目相看这位整天嘻嘻哈哈,吹小曲儿的比哨了。我知道,他不仅是在思索人生的意义,也是在努力把自己的思想理顺,企图从纷繁的具体现象中归纳出抽象的结论。我想了想,答道:“对幸福,各人可能有各不相同的理解。要是用一句话概括来说,幸福就是实现自己的意愿。有的人想当总统,有的人想当富翁,有的人想当电影明星,有的人想成为大作家。也有人想当职业革命家,象切·格瓦拉那样;还有人想献身上帝,象特瑞莎嬷嬷那样,全心全意地为穷人服务。当然,更多的人一会儿一个主意,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但无论是什么,只要实现了自己的意愿,就感到幸福。”
比哨睁着大眼睛,半张着嘴,想了一会儿,又问:“那意愿小,就容易实现,也就容易得到幸福,对吗?”
“是啊!我们中国有句谚语,‘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们还说,‘知足者常乐’,就是这个意思。”
“哇!中文真伟大,你们的语言里有那么多智慧!”
我没有告诉他英文也有类似的谚语(A contented mind is a continual feast),他已经明白那道理了,我没必要再臭显。
要说幸福,恐怕大嗓最缺乏了。他总是一个人干活儿,我们经常听到他痛苦的呼号。头一次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声音,我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赶紧跑过去。可他明明在那儿栽花呢,没事儿人儿似的。我问他怎么了,他什么也不说,可是眼睛里噙着泪,泪水中冒着火,嘴巴扭曲着。我有个画家朋友,可惜他没见过大嗓,要不然一定能画出最痛苦的模样。其实他就是穷,欠了些钱而已。比哨告诉我的。后来,我跟大嗓熟了,能过话了,才了解到他的心思。他是没有希望啊!
大嗓中学没毕业,就因打架进了教养院。出来以后到哪儿都没人要。他哥哥史蒂夫是这墓园的技工,因手巧,汽车、拖拉机、挖土机,什么都会修,园子缺不了他。凭着哥哥的面子和保证,大嗓才得到这份工作。可是干了三年,工资一分没长过,一小时$5,将将够维持生活。一年多前生了场小病,欠下了钱,现在利滚利快上万了。“我上他妈哪儿弄一万块钱啊!”他压低嗓子一声感叹,简直就是一声闷雷。可是他干打雷,不下雨。一腔苦闷发泄不出来,憋急了,才在没人的地方吼一嗓子。每个星期发了工资,他都要买十张彩票,苦苦地期待着奇迹发生。“主会可怜我的!”这就是他唯一的希望。可眼见这希望一星期一星期从手指缝间漏出去,他的吼声越来越频繁了。
买彩票,是他们的一件大事和共同的话题。每人一星期才挣200来美元,交了房租后,那点儿钱只够吃饭的。好几次,我见他们为买一顿午餐而借钱。尽管如此,他们还要抠出近十分之一的工钱买彩票。开始,我还想劝劝他们,但很快就明白了。要是把这吊在马嘴前的嫩草拿掉,马就绝不会再抬蹄子往前走了。上帝是他们来世的希望,彩票是他们现世的希望。没有彩票,还有什么活头?彩票每周开两次,星期三和星期六开。星期四和星期一早上,他们都要谈论一番:差几个号码,长到几千万了,谁中了大奖……奇怪的是,别人赢了,他们也高兴,毫无嫉妒。原来,只要有人赢,他们就感到有希望。彩票轮流中,下周到我家。他们最喜欢想象赢了钱怎么花,而且痛痛快快、肆无忌惮地说出自己的愿望。大嗓曾说过:“我要是中了奖,就在山头上盖座大房子,带游泳池的,每天光着屁股游泳,顿顿吃烤肉!”只有在那时,他脸上才会露出笑容。
有时,我也会引发他们多说两句,了解他们的梦想:“中了奖,你就不想去周游世界?”
大嗓说:“我才不去呢!我又不会外语,找那个别扭干什么?”
“那美国呢?你不是没去过纽约吗?”
“纽约有什么好的?听说那儿尽是打劫的,我可不想找那个麻烦。”
我这才明白,没有知识的人是多么怯懦。
“你呢?禾鸡,你要是中了奖,怎么花你的钱?”
“你说什么?我要是中了奖,就怎么了?”他好象刚从梦中醒来似的。
“你打算怎么花你赢的钱?”
“我赢钱了吗?”
“傻小子,利昂问你,如果你中彩了,你拿那钱干什么?”比哨不耐烦地解释。
“噢,我会买书。”
“买书?”这回轮到我大吃一惊了:“你买什么书?”
“他还能买什么书,”比哨撇着嘴说:“连环画书呗(comic books)!”
禾鸡点点头:“是啊,我攒了53套了。我要是有钱了,就把所有的连环画书都买下来。你说一百万够了吗?”
“不够,”比哨见我没有立即回答,抢着说:“光美国就有几十万种呢!”
“好了,好了,”恶逆打断了他们的美梦:“我们有活儿要干呢!”
那天的活儿是剪枝,一人一把链锯。这玩意儿有些分量,我们都用汽油机驱动的。为照顾禾鸡,让他用电动的,较轻些,而且拉着一根电线,他只须剪够得着的,低矮的灌木。干了没多会儿,这傻小子一回身,把电线给剪断了。幸好没电着他。禾鸡怕挨工头训斥,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比哨很麻利地用工具刀削开电线皮,接好金属线,又拿黑胶布编辫子一般把交接处缠得严丝合缝、厚厚实实。禾鸡小心翼翼地接着干起来。可是那电线是橘红色的,新缠的黑胶布特显眼。没多久,恶逆来监工,一眼就瞅见了。他拿起电线看了看,立刻叫我们停下来。
他瞪着禾鸡,严肃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禾鸡傻傻地反问。
“这电线!你个笨蛋!”恶逆狠狠地骂道。
“我、我、我一回身,它、它就断了。”
“这倒不奇怪,可你怎么不向我汇报?”
“我、我怕挨呲儿。”
“怕挨呲儿,你就不怕挨电?谁给你接的线?”
“我、我自己。”
“就你?哼!”恶逆鄙夷地说:“你还有这手艺?说,谁接的线?”
禾鸡虽然窝囊,但不管恶逆怎么逼他,也决不肯出卖朋友。自文革后,我还从没见谁如此当众受辱。我觉得嗓子眼里梗得慌,忍了一会儿,把气调顺了,才开口:“恶逆,别难为他了。是我接的线。我不懂这儿的规矩,违反了安全作业条例。你就惩罚我吧。”
恶逆对我一直挺客气。那时正赶上墓园要出通讯,园主请我写一篇关于华人墓碑的文章,单独找我谈过两次。别看就这么个墓园,财会、营销、墓石、挖穴、育花、维修、火化、殡仪等等,有不少部门呢。我们工头很少捞上跟园主搭话的机会,恶逆对我自然就有点儿另眼相看,可暗地里也巴不得教训我一次,显显威风。
“别看你有那么高的学位,”他开始了:“可隔行如隔山,是不?咱们这工作,安全第一。我首先得对工人们的安全负责。出了工伤,你知道咱们园子得付员工多少补偿吗?你们四个,一年的工资全加起来都不够!我看你初来乍到,哎,你不是也说了吗,不懂这儿的规矩,我就原谅你这一回。下不为例。干活儿去吧!”
那天中午,比哨给我买了份麦香鱼。
墓园的通讯出版了。营销部主任给我送来一份。淡淡的蓝灰色的纸,绛红色的边条,那印刷,比我想象的精美多了。我的文章“The Curious Carvings on the CathayanMonuments”(华人墓碑上的奇文怪字)解释了为什么华人墓碑上有那么多字,为什么很多中英文名字对应不上,提到了《排华法案》造成“文件儿子”(paper son,即为来美国在文件上伪造的儿子) 的现象,以及落叶归根的文化传统,并以一首墓碑上的诗结束全文:
一生争系为前程,道路崎岖复暗明;
两次逃亡情犹记,数番风雨恨难平!
且看世事如幻梦,却见人事似浮萍;
已无旧业因战事,幸有阶树荫门庭。
当然,在那英文的通讯上,在墓碑的照片旁边,登的是我用抑扬格五音步,自由意译的诗:
This man had strived to better his prospect.
The journey was rough and had ups and downs.
From death he managed twice to resurrect,
But left regrets in the turbulent towns.
The world’s vicissitudes outside his door
Did coincide with changes of his life.
Though fortune was lost through many a war,
He’s blessed with children by a faithful wife.
编辑特意在介绍中提到我的博士论文即将出版。我知道这通讯有营销的作用,但还是得到一丝成就感。
夏天过去了,我受聘去纽约一家翻译公司任职。工友们毫无顾忌地问我年薪多少。我不想刺激他们,少说了一半。“啊,那么多!恶逆在这儿干了十多年了,还没你多。我们还得接着买彩票啊,没准儿哪天就超过你了。”说这话时,他们真诚地笑着。
临走时,园主来送行,跟我开玩笑说:“我们再雇人,至少也得是博士!”
不卑不亢,非常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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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捡垃圾。我也扔垃圾。今天晚上要把一些垃圾书清出来扔掉。量子力学讲义,两本,我能说出哪个公式在哪一页。还有两本很厚的习题书,手写的。有代表性的题我都做过,考qual也有一题是这上面的。我把他们放进垃圾桶。近代数学讲义。一堆稀奇古怪的符号。学了不用,现在再翻开好像没学过。也进了垃圾桶。费曼物理学讲义,罗哩罗嗦,不是我喜欢的书。然后看到了我的paper,是一篇晶体衍射的文章,我的30年光阴就浓缩在这几页纸上。我用量子力学来研究这个问题的。物理评论上有copy,全世界到处都能找到这个copy。所以我不需要保留这个。它也进了垃圾桶。我不停的扔,我的纸箱子很快见了底。我其实没有什么可保留的。他们都是垃圾。
他的现实在于: 对于一个落魄的知识分子,捡破烂仅仅为了温饱的早餐钱,仅仅为了一个最简单的屋檐避雨的房租。
这就是我们那代人的真实。脑子既没残,人也没傻。
谁也不想把自己的人生搞得那么狼狈不堪,但人不走运喝水都呛。谁不喜欢有好工作,谁不喜欢过好日子?我们不是官儿代富二代,那时候既没积蓄,也不能贷款,但我们必须活着。
我,不埋怨那段历史。那段悲跄的经历,也成了我们那代人成功的源泉。我们多数都会说:谢谢你,生活。
“我偶尔还会捡易拉罐,正像弗来明戈说的,这是一个很
有意义的工作”是很有意义的事,是关心世界未来的事。
作者是个超级才子! 无论在生存,还是写作。
恶业挣得再多,还是恶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