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仙世了,九十三岁,正好在复活节的前一天。虽然已经知道她得了感冒,发烧,而引发器官衰竭,一直在抢救之中,但是消息传来还是感慨万分。又一位我所敬重的长辈离去。
大姑的小孙女在微信上留言,"She came and she left. That's life."是呀,生命就是如此轮回。虽然生死无可把握,但是这一辈子怎么过的确是自己选择追求的结果。
大姑对我的影响从我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记得爷爷奶奶在的时候,亲戚们来来往往的,总是很热闹,而每次大姑来就更加热闹。她在我的记忆里总是笑呵呵的,风风火火的,说话有份量,有领导力。
在我五、六岁大时,有次大姑带我去街上买了一件我至今都难以忘怀的漂亮的的确良小衬衫。衬衫是浅浅的藕荷色,特别合身,后来成了我跟她见世面时候的礼服,穿了好多年。
所谓见世面就是大姑带着我,还有我姐,去看望她的老战友老朋友们。她们都是从十四五岁上就赶上抗日战争,从那时起就夺身了抗日革命队伍。日本人投降不久,从晋察冀边区锻炼成长起来的大姑跟随部队步行一个多月赶去了东北地区。艰苦地平定土匪,从苏联人手上接收政权,经历失去亲人的巨大悲痛……这些片段她很少说,但都写在她离休后编撰的回忆录里。
我小时候洗澡要去澡堂,两毛六,一般一个月去洗一次,两个月没洗的时候也有。一般谁多长时间没洗澡从脖子上就能判断出来,尤其是疯玩疯跑之后,一层层的泥儿会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大姑知道我们洗澡难,只要有可能都叫我们去她住的旅馆或是朋友家去洗澡。所以,每次大姑来就像要过节了。
一九七六年唐山地震后,北京的家家户户搭起棚子,生活在不安之中。大姑来了,带上我和堂妹去她家过那个夏天。模模糊糊地记着大姑家好大,吃饭的桌子好大。吃饭的时候大小碟子很多,她老给我们夹菜,也给大姑夫夹。大姑夫每天写字作画,每次大姑都帮着扶纸,教我们研墨。白天她上班前叮咛我们写字学习。后来三婶带着两岁多堂弟也来了。大姑就张罗收拾出东西来给大家分,大到衣服,小到指甲刀。当时就感受到了大姑的慷慨。她还带我和堂妹去理发,我生平第一次吹了头发,随后去照相馆照了像,美得我都不自然了。
接下来的日子好像过得飞快。大姑风风火火地带领代表团出国访问,法国,日本,每次都带回来我从来没见过的新鲜东西,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丝绒线包裹成的小球,上面是圣诞老人在蓝白色的世界里,那感觉真的就是童话世界。
我上大学那年大姑离休了。她还是常常往来于东北和北京之间。大孙女上学之后,她想孙女了就来北京看她。小孙女小的时候她也帮着带大,孩子一上学,不能常见,她也想。这中间还经历了大姑夫外意中风,失语,长期卧床的打击。有一次我问她小孙女的小名为什么叫“坚坚”?她说:“坚强的坚。人一辈子有时候可难了,不坚强哪行。”听了之后,我有一种莫名的感动,直到日后自己遇到难事了才悟出其中的道理。
大姑是个特别乐观的人。她有一句口头禅,“那多好!”每次听她说这话,我心里就充满了被人认可被人赞同的力量。后来我工作了谈恋爱了,她关切地询问,有想不通的事有困难了,她更是全身心地想办法开导我帮助我。没有大姑这份恩情,也成不了我和我丈夫的姻缘。我怎么能忘记大姑对我的好!
一九九八年底我有了个出国留学的机会,大姑为我高兴,鼓励我好好努力,早日学成归国。说有能力时请她去美国看看,她老了也要见世面。还说以后来北京见不到你了,嘱咐我常写信給她。此后,我们通了好几年的信,过春节我也会打电话给大姑,她每次还是那么乐观,给人力量。后来我把孩子的出生照寄给她,她夸奖孩子长的端正,给我们无限的祝福。再后来,病魔随着年纪增大而袭来,大姑一次一次地战胜它们。一方面为她感到高兴,一方面也知道请大姑来美国玩玩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这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
多少次回国都想去看看她,直到去年夏天才程行。虽然已知道大姑不认识人了,但是我还是想看看她现在过得好吗。我们在休养院的院子里遇见了大姑。她坐在一个轮椅上,正由两个护工推着晒太阳。我跑上前去叫大姑,她的眼神恍惚着,好像正在打瞌睡。护工大声和她讲:“大姑,你侄女来看你来了。”大姑抬起头,还是一脸的茫然。我没忍住,眼泪夺眶而出。
回到病房里,大姑好像从瞌睡中醒来,因为已开始鼻饲,她嘴不停地做着咀嚼的动作。这没影响她正常说话。她又兴奋起来了。她跟每个人打招呼,虽然她依然不知道谁是谁。她好像为自己不认人而感到抱歉,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她这一笑,我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开朗乐观的大姑,心情也被她的笑容而感染。接下来,她口齿清晰地开始说话,好像在会上讲话,布置工作:你们几个好好商量一下……我们抓紧时间排练节目……今天来了这么多人,一会儿开个会……她还讲,我娘,我亲妹妹,惦记着每一个亲人。
过了一会儿,大姑对着我忽然问:“气候变化了吗?”我惊讶极了,连忙回道,“变了,气候变化了。”我知道在大姑的记忆深处一定存放着一个信息把我和气候变化联系起来,只不过与存放人姓名的部位断了联系。之后,她又对我二姑家的表哥说:“有什么问题,大家要坐下来好好谈谈……”她似乎又记起这个人还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大家都为大姑鼓掌,她又高兴地笑了,还在说着那句口头禅“那多好”。
前前后后三次去找大姑,她认不认识我已经不再重要,她说什么也不再重要,而是只要看到大姑笑,听到大姑说话,我就满足了,又获得了生活的力量。
我会永远感念大姑的恩情和美德,赞美她不平凡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