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走出白帝城》九十老人口述历史 第一卷(修改稿)

(2024-10-26 04:51:35) 下一个

前言

《走出白帝城》是一本特别的电子书,由我父亲口述,母亲执笔,姐姐汇总修订而成。这本书记录了我父亲九十年的人生,充满了他童年、少年及家庭生活的真实往事。白帝城所在的奉节县是我父亲的故乡,也是我祖父母曾经的家园。

祖父多次对徐二说,自己的祖籍为“麻城孝感乡”,湖广填四川时期,民间有“湖广填四川,麻城占一半”之说。徐二的祖辈正是这批移民之一,他们来自湖北麻城孝感的喜鹊河区域(今麻城市鼓楼办事处沈家庄),这里是移民集结出发地。当时,麻城及周边地区成为填川移民的主要来源,许多家族族谱记录着入川始祖的故乡如高杆堰、洗脚河等。举水河(又称“洗脚河”或“喜鹊河”)是移民出川的主要水道,人们在河边洗脚、换草鞋,祈愿平安吉祥,踏上西行之路,经三峡抵达四川奉节,开始了新的生活。

奉节,这座长江边的小城,拥有悠久的历史和深厚的文化底蕴。李白的诗篇《早发白帝城》将其永远铭刻在世人心中:“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刘备托孤的故事更让它在历史长河中声名远扬。然而,许多人离开这里时,心中所怀的,既有壮志未酬的惆怅,也有对故土的深切眷恋。

杜甫曾在奉节停留两年,留下了437首诗作,而陈子昂、李白、孟郊、刘禹锡等历代著名诗人也曾在这座小城驻足,吟咏山水、抒怀心绪。正因如此,奉节被誉为“诗城”。然而,这座充满诗意的城池屡经战乱,古城数次搬迁,最终在新世纪沉入三峡库区的水底。那些千年的古迹——依斗、开济两道城门,依旧承载着杜甫诗篇中的悠远意境。

我的父亲在青年时期便离开了奉节,走向重庆、上海、贵州、湖北,甚至出国多次。他在奉节的记忆中,仿佛扮演着一个与刘备类似的角色:心怀梦想,却承载着故乡的沉重。父亲的一生,如同诸葛亮所言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始终未能真正走出这巴山蜀水,回归曾经的江陵。他对奉节的感情,既有深沉的热爱,也夹杂着无法释怀的遗憾与怨愤。

《走出白帝城》不仅是我父母九十年生活的真实记录,更是对那段历史的反思与重温。我希望通过这本电子书,把奉节的故事与我们家族的记忆分享给更多的人。这是对我父母九十大寿的致敬,也是对奉节这座小城的深情回忆。

每一代人都在走出自己的“白帝城”。无论是父亲从奉节到远方的旅程,还是我在这异国他乡的生活,我们都背负着家乡的烙印,走向更远的未来。

徐二,二零二四年十月于美国匹兹堡


 

《走出白帝城   九十中国老人自述》

       永安口述,素琴执笔,徐琴编辑

目录

第一章 天灾人祸

第二章 起死回生

第三章 登高祭祖

第四章 日机轰炸

第五章 迁居开业

第六章 外公脱贫

第七章 书生舅舅

第八章 传宗接代

第九章 父母重病

第十章 求学路难

第十一章 辞白帝城

后注:

奉节:诗与历史的交融之城

 

第一章 天灾人祸

五岁时,我懵懵懂懂,生活简单安稳。然而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彻底改变了我的家庭。父亲与二姨父合伙经营的一家米粮铺,因邻居炸药房失火,三船共九千斤粮食顷刻化为灰烬。这场火灾不仅毁了他们的生意,还让我们一家陷入了绝望。

二姨父从祖上传承了农村的一个小铺子,但随着兄弟姐妹增多,那间小铺已无法容纳他们的才华。于是,二姨父决定从农村转到城里,在城门洞外搭建了个茅草房,开始做米粮生意。起初他以二道贩子的方式经营,几年下来积累了一些资本,还总结出一套盈利的生意模式——在城里销售、到乡村收购,再进行简单加工,既赚了利润,又能用糠壳养猪。

经过深思熟虑,二姨父决定邀请我的父亲加入合作。父亲为人诚实正直,吃苦耐劳,与母亲成家后,曾帮助外祖父将贫困之家发展成温饱有余的家庭,这些都让二姨父对父亲的品性深信不疑。于是,两人以“本钱各半、利润均分”为原则展开合作,父亲负责农村的收购和加工,二姨父负责城里的销售,配合无间。

然而,父亲离开外公家时,并无积蓄,只得向亲友借贷,甚至欠下一些高利贷。正值我出生那年,抗日战争阴云笼罩,粮食好卖难收,他们便抓住机遇,购进几千斤粮食。不料,火灾降临,瞬间化为乌有。债主们纷纷上门逼债,父亲迫于无奈,只能四处躲藏,音讯渺茫,留下母亲独自支撑家里。

家里顿时陷入困境。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夜晚燃香祷告;大姐也不得不辍学在家,帮忙照顾我和小妹。债主们隔三差五来家中逼债,咒骂声和摔打家具的声音时时回荡在空荡的屋内,连家中值钱的东西也逐渐消失殆尽。那只我最喜爱的小狗,也被债主的儿子牵走了。温饱成了全家最大的难题,原本随手舀出的白米饭如今成了稀罕物,红苕也日渐减少。

起初,还有亲友来探望,带些安慰的话语,虽让母亲落泪,但也带来些许支撑。外公也送过米和菜。然而,时间久了,亲友逐渐疏远。一天,大姐从学校带回几件衣服,说是班主任让母亲洗的,还递上了一张钞票。母亲抱着大姐失声痛哭。从此,她以洗衣补贴家用,我们的饭碗中偶尔能见到几粒白米,而母亲和大姐却常年以红苕为食。

水由我和姐姐从河边一桶桶抬回,柴禾成了另一项难题。父亲在家时,火缸里总是堆满煤炭,现在却所剩无几。我们发现河边的一个供煤码头,偶尔还能捡到些煤炭,甚至找到些沙盐,虽说是废料,却解决了我们的燃料和调味问题。母亲认识菜农,时不时会捡些边角蔬菜带回家,甚至做出可口的佳肴,偶尔让我们一家小小地打个牙祭。

在这漫长而艰难的岁月里,父亲虽偶尔深夜回家,但天亮后便悄然离去,母亲总是严肃地说父亲从未回来过。亲人和债主之间的调停下,父亲才得以慢慢还债,每天清早担煤炭、卖水,而母亲继续为学校老师洗衣,支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债务虽无明显减少,但也勉强渡日。年迈的外公得知桥头的土地庙有空置,便联系好人家,让我们迁居于此。

从此,我们在土地庙旁的摊位上卖水果,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

 

第二章 起死回生

我们住的土地庙位于县城东大门桥头西端,地处人来人往的要道,左邻右舍多是经营小吃和山货的小商铺。我外公和二姨也住在这条街上,土地庙旁边是一处低矮的十平米小屋,里面放一张双人床。父母决定把这里当作水果店,靠卖桔子和甘蔗谋生。

县城紧邻长江,是天然的货物集散地,尽管本地水果不多,但周边水果供应充足。母亲负责看店,父亲则靠做挑夫挣取家用。他帮商家将日用品运到邻近县城,再带回猪鬃和桐油。因为父亲忠厚能干又肯吃苦,商家们很信任他,总愿意把货交给他搬运。他从不丢失一件货物,总是认真负责,也总有活儿干。按理说,干完挑夫的苦力活后,父亲该休息一下,可家里的一切重活他也都揽下了,比如挑水、备煤、运水果等。尽管如此,我从没见过父亲抱怨,他总是精神饱满,眼神坚定。在他的辛勤努力下,我们不但还清了债务,还能支付一部分利息。

水果店经营渐渐稳定,我们开始卖香烟、花生和瓜子,偶尔也帮街坊卖一些土特产。父亲虽不识字,但十分重视我们姐弟的学业。姐姐继续在中心小学读书,而我被送到私塾学四书五经。父亲每天都会检查我们的作业,听我背书,甚至还能纠正我背错的地方,因为他在外公家耳濡目染,记住了不少经文。只要我背得好,父亲就会奖赏我,母亲也会为我缝新衣服,这让我充满成就感。虽然我天资普通,但非常喜欢读书,第一年私塾读完后便转入中心小学,与姐姐一同上学。穿上干净的白衣,背着新书包,我们自信满满,融入了学生群体。

那时,放学后我除了完成作业,还要练习一页红印本大字。而姐姐则帮母亲做家务活,因此我比姐姐有更多的玩耍时间,还成了小伙伴们的“娃娃头”。母亲是大姐,家中表姐妹众多,而我作为唯一的男孩,成了男性中的“老大”,平时带着表妹们玩游戏,威风凛凛。外公非常疼爱我,晚上睡不着时会悄悄来我家,把我抱到他那边陪他吃饭。他家规严,儿女们只能在边桌用餐,但我却能陪外公正席吃饭,长辈们都对我照顾有加,表姐妹们也很崇拜我。

我的业余生活简单,玩具只有铁环和陀螺。虽然玩铁环比不过大男孩,但玩陀螺我总能赢,甚至能用小陀螺撞翻别人的大陀螺。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带着表妹们玩耍。

我记得小学三年级时,有一次邻居带回消息,说河边有个孩子溺水了,描述的样貌和穿着都与我相符。这噩耗惊动了家人,亲友们纷纷赶往河边。母亲赶到现场,看见草鞋和衣物痛哭不已,但她仔细辨认后发现不完全像我穿的。与此同时,父亲和姐姐带着希望去学校找我,果然我还在学校。母亲见到我后百感交集,抱着我失声痛哭。原来溺水的是一位同姓的同学,大家都为他感到惋惜和痛心。

这些年,家里在父亲的勤劳付出下逐渐改善,我们姐弟也因能接受教育而充满了自信,生活里虽有艰难,但我们内心依旧感到温暖和安定。

 

第三章 登高祭祖

那年春节,家中发生了一件令人紧张的事情,让我三姨经历了一天一夜的惊恐。事情发生在三姨家中,和我有着深厚的渊源。三姨是外公家最小的孩子,外婆早逝后,她备受外公疼爱,是唯一读过书的姑娘,聪明漂亮,追求者络绎不绝。最终,外公选了亲戚家的门当户对人家做女婿,三姨嫁入了一个经营良好的家庭。

三姨夫家是个庞大家庭,兄长主内,三姨夫负责磨坊,管理着三个磨盘和一匹马,还经营着一个规模不小的酒坊。家里自屠自卖羊肉,还雇人种菜养猪,经济运转得井然有序。他们家住在靠山临水的地方,生活条件便利。

那年春节,三姨夫特意带上我和舅舅,一行人去登高祭祖,这也是我们老家的传统习俗。登高路上除了我们这些大人和我这个小孩子,沿途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我们一行人出发较晚,经过二姨夫家时已近中午。二姨夫家开着幺店兼屠宰铺,羊杂碎因物美价廉备受路人喜爱。初次见面,我向长辈们磕头问好,得到了不少压岁钱,也吃了些米花,大家稍作休息后继续上路。

到达三姨夫家时,午饭已经准备妥当。农村的午饭通常在下午一两点,我简单吃了点就被三姨拉走聊天。她关切地询问了父母的近况后,便让我自由活动。三姨夫家兄嫂有两个孩子年纪比我小,玩不太起来,我便四处闲逛,不知不觉走到酒坊门口。

酒坊门口挂着一块“严禁妇孺入内”的牌子,据说已婚妇女进酒坊会得罪菩萨,小孩入内则是怕不安全。我正犹豫间,忽见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头笑眯眯地招手让我进去。我高兴地跑过去,他牵着我参观了一圈,回答了我的好奇提问,让我大开眼界。酒坊正逢出酒期,老头时不时接酒尝一尝,有一次他让我也试了一小口,酒香甘甜,令人回味。

他叮嘱我小孩子不能喝酒,但我见他喝了不少却毫无异常,便趁他不注意,自己舀了一大杯一饮而尽。不一会儿,便感到头晕目眩,房子似乎在旋转。三姨得知我酒醉不醒,吓得边哭边叫三姨夫打冷水敷我额头。三姨夫的哥哥愤怒地责骂老头,急忙派人去镇上请郎中,所幸郎中赶到后救醒了我。

第二天清晨,登山的队伍准备出发了。三姨不放心我,想要让我留在家里。三姨父看到我向他投去求助的眼神,便向三姨再三保证,从此刻起他会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最终说服三姨同意带上我。三姨千叮万嘱后,我们便启程了。

从三姨家的后门出发,沿着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我们一步一步朝山顶攀登。开始的几里路,我还能勉强跟上,但渐渐地大人们不得不让我骑上马背,由他们牵着我继续前行。自昨天醉酒后,大家都格外宝贝我,整个登山过程在步行与骑马的交替间变得轻松愉悦。这样,我轻松地完成了原本枯燥而艰难的行程。

外公的老家位于一座贫瘠的大山之中,土地虽广,但收成微薄。山上有几处房屋,多数已是空房,年久失修,有些墙土甚至已坍塌。如今,山上仅剩外公的兄弟和侄儿两家人在此居住。外公的兄弟家中仅剩父女二人,而侄儿重病在身,只能依靠侄儿媳妇独力支撑一家生计。但这里毕竟是外公父母的安息之地,也是外公的故乡。自从外公进城做苦工后,虽然生活艰辛,但每年春节回老家扫墓的习俗从未间断。外公年迈后,这一任务便逐渐由舅父代替。随着子女成长与婚嫁,登高祭祖的队伍一年比一年壮大。

我们抵达老屋稍作歇息,便带上香火纸钱到后山祖坟祭拜。这里是外公家的祖坟园,墓地间立着几座墓碑,仅有外公的父母与外婆的墓碑清晰可见,其他大多只是隆起的土堆。我很快在三位先人的墓碑上找到了自己和大姐的名字。三座墓碑的立碑日期都是同一天,显然是外婆去世后外公顺带将父母的墓碑立了起来。面对祖宗们的长眠之地,我们一一磕头祭拜。

回到外公家中,家人准备了一碗大汤圆,碗中有四个汤圆——两咸两甜,配有一个荷包蛋。桌上摆满了酒菜,场面颇为丰盛。可大家刚扫完墓,食欲不高,很快便草草吃毕。随后,舅舅带着我去向左邻右舍及堂叔伯家拜年,包括那位重病的舅舅家。拜完年后,我们便开始下山。一路上不远处矗立着一座翠绿环绕的山峰,峰顶隐约可见一座寺庙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舅父告诉我,那是个尼姑庵,仅有五名尼姑,由县城的最大和尚庙主管,靠庙田度日,常年斋戒修行。

外公的寿木便存放在这个尼姑庵里,因此外公一家对其有着特殊的情感。每年登高祭祖时,我们都会去庵里布施一番。据说这个尼姑庵曾收留过一位受伤的侠客,他是庵主俗家的亲戚。传说这侠客身手非凡,解放前逃亡时,庵里的和尚和尼姑们帮助他逃过多次劫难。他们把他藏在长江码头的货船煤仓里,使其成功脱险。解放后,这位侠客还曾回乡,我在街上见过他,据说庵主后来因协助侠客被捕入狱。

我们从尼姑庵出来,朝另一条路下山,路径迂回,到达山脚时,正好回到了最初上山的起点。途中,我们还顺道去了算命子姨爹的祖坟扫墓。与外公家的墓园相比,这里显得格外荒凉。墓地被青苔覆盖,墓碑上的字迹因风化已模糊不清。我们匆匆扫墓祭拜,将算命子的姨爹很快就被亲友拉去凑牌局掷骰子了,我舅父则选择了打花牌。算命子姨爹喜欢玩单双,原本耍单双的桌子已经围了一圈人,看到他来了,庄家马上礼让出座位给他。他本性好赌,稍微推辞了几句便坐下了。他从身上掏出两张大面额钞票,换了足够的零钞,坐在两张桌子中间的高椅上,顿时显出行家的风范。虽然他眼皮微微下垂,少了几分威风,却仍然给人一种老练的感觉。旁人都叫他“算命子”或“瞎子”,但他的眼睛在赌桌上却是异常敏锐的。

耍单双的赌局其实非常简单,因为在老宅里玩,摇骰子的盘碗都是用红木精心打磨的。三颗骰子由牛角制成,虽然磨得光滑,但红黑分明,清晰可见。骰子较大,离得远的人也能看清。庄家摇骰子时双手抱住盘碗咕噜咕噜地摇,放下后,赌友们开始押注单双。庄家则根据下注的多少和自己的判断进行决策,尤其当两方押注金额相当时,这对庄家是个极大的考验。

我和三姨爹在一旁观战。这次三姨爹始终不让我离开视线,我只能看着晒谷场上的小伙伴们在玩耍,有的堆罗汉,有的踢毽子,或跳绳。我对这些兴趣不大,倒喜欢逗陀螺、滚铁环,只是对大人们的高谈阔论也没什么兴趣。随着加入赌局的人越来越多,赌注也越下越大,连一些姑嫂之辈都参与进来了。算命子姨爹烟瘾上来了,掏出香烟分给大家,自己也点上一支,桌面顿时烟雾缭绕。他一手按住摇骰子的杯盖,抽了口烟,赌局依然热闹进行。

这时三姨爹悄悄弯腰对我耳语,让我押注,说输了算他的,赢了算我的压岁钱。我有些犹豫地看向他,三姨爹微微点头,我便将赌注押在“单”上。庄家考虑片刻后,发出“封单保双”的指令。揭开杯盖,骰子显示二四六,押单的人都叹息着收回赌注,而算命子姨爹则押中了“双”。他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可以高频率猜对单双,这次被三姨爹发现了。算命子姨爹怕三姨爹揭露他的诀窍,便从赢来的钞票中抽出两张递给我,说我“头回就押中了奖,旗开得胜”。我不明所以地收下,又递给了三姨爹。事后他悄悄告诉我,算命子姨爹在点烟时偷偷用香烟的亮光窥见了杯盖内的情况——烟头发出的亮光映照在杯内,使他能看清骰子的单双,这种手法是多年练出来的。

大家欢笑着进入丰盛的晚餐时光。三姨爹坐在我旁边,滴酒不沾,推托不会喝酒。其实后来我知道他是为了陪着我才没喝的。在我眼中,三姨爹的确是个温暖而负责任的长辈,忠厚善良。算命子姨爹的么叔公并非传说中的族长,这座四合院是他的父辈开创的,他在这基础上扩建。么叔公膝下四男二女,长子与他同住,次子因被抓去当壮丁音讯全无,三子在祠堂读了三年私塾后先在村里教书,后来去镇上当了小学教员,不到十年便当上了副校长。四子成家后在县城开了个专为驼马商人服务的栈房,靠着面街背水的优越位置,生意红火。

家族虽未分家,但守业的其实只有长子一家,长子和几个儿子媳妇以耕作为生。么叔公年逾古稀,平日里由四子承担一半生活开销,三子每逢年节也会孝敬。院中最热闹的日子便是么叔公的生日和春节,堂中那盏煤气灯是三子的长子从城里带回来的,亮度堪比一百瓦电灯泡。点灯时节,乡里还用桐油灯,煤气灯在村里引来不少小孩子围观。

我们玩了一个时辰后,三姨父带着我去了山上的外祖父老家休息。相比之下,算命子姨爹的家境简直天壤之别,我心里不禁疑惑,下次来扫墓时迎接我的还会是外祖父的兄弟们吗?恐怕那时已是人去楼空。由于白天走了太多路,我很快进入了梦乡。

所有物品烧化后,便开始继续下山。

山脚下展现出一片广袤的绿油油稻田,清水如镜,偶尔几只青蛙或鳝鱼跃出,打破田间的宁静。近旁的晒谷场上,牧童成群嬉戏,牛羊在圈里咀嚼草料。此时,正是村里人最忙碌的时节,老人们盼望儿孙团聚,孩子们穿上新衣,手拿糖果,洋溢着无比的欢乐,温暖了老人们的心田。

在算命子姨爹的引导下,我们来到他家的四合院。算命子姨爹入大厅行礼,称呼一位银发长者为么叔公。不一会儿,堂亲和孩子们闻讯赶来,算命子姨爹从包中摸出一把水果糖分给孩子们,他们争相抢夺,满院欢声笑语。

算命子的姨爹很快就被亲友拉去凑牌局掷骰子了,我舅父则选择了打花牌。算命子姨爹喜欢玩单双,原本耍单双的桌子已经围了一圈人,看到他来了,庄家马上礼让出座位给他。他本性好赌,稍微推辞了几句便坐下了。他从身上掏出两张大面额钞票,换了足够的零钞,坐在两张桌子中间的高椅上,顿时显出行家的风范。虽然他眼皮微微下垂,少了几分威风,却仍然给人一种老练的感觉。旁人都叫他“算命子”或“瞎子”,但他的眼睛在赌桌上却是异常敏锐的。

耍单双的赌局其实非常简单,因为在老宅里玩,摇骰子的盘碗都是用红木精心打磨的。三颗骰子由牛角制成,虽然磨得光滑,但红黑分明,清晰可见。骰子较大,离得远的人也能看清。庄家摇骰子时双手抱住盘碗咕噜咕噜地摇,放下后,赌友们开始押注单双。庄家则根据下注的多少和自己的判断进行决策,尤其当两方押注金额相当时,这对庄家是个极大的考验。

我和三姨爹在一旁观战。这次三姨爹始终不让我离开视线,我只能看着晒谷场上的小伙伴们在玩耍,有的堆罗汉,有的踢毽子,或跳绳。我对这些兴趣不大,倒喜欢逗陀螺、滚铁环,只是对大人们的高谈阔论也没什么兴趣。随着加入赌局的人越来越多,赌注也越下越大,连一些姑嫂之辈都参与进来了。算命子姨爹烟瘾上来了,掏出香烟分给大家,自己也点上一支,桌面顿时烟雾缭绕。他一手按住摇骰子的杯盖,抽了口烟,赌局依然热闹进行。

这时三姨爹悄悄弯腰对我耳语,让我押注,说输了算他的,赢了算我的压岁钱。我有些犹豫地看向他,三姨爹微微点头,我便将赌注押在“单”上。庄家考虑片刻后,发出“封单保双”的指令。揭开杯盖,骰子显示二四六,押单的人都叹息着收回赌注,而算命子姨爹则押中了“双”。他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可以高频率猜对单双,这次被三姨爹发现了。算命子姨爹怕三姨爹揭露他的诀窍,便从赢来的钞票中抽出两张递给我,说我“头回就押中了奖,旗开得胜”。我不明所以地收下,又递给了三姨爹。事后他悄悄告诉我,算命子姨爹在点烟时偷偷用香烟的亮光窥见了杯盖内的情况——烟头发出的亮光映照在杯内,使他能看清骰子的单双,这种手法是多年练出来的。

大家欢笑着进入丰盛的晚餐时光。三姨爹坐在我旁边,滴酒不沾,推托不会喝酒。其实后来我知道他是为了陪着我才没喝的。在我眼中,三姨爹的确是个温暖而负责任的长辈,忠厚善良。算命子姨爹的么叔公并非传说

中的族长,这座四合院是他的父辈开创的,他在这基础上扩建。么叔公膝下四男二女,长子与他同住,次子因被抓去当壮丁音讯全无,三子在祠堂读了三年私塾后先在村里教书,后来去镇上当了小学教员,不到十年便当上了副校长。四子成家后在县城开了个专为驼马商人服务的栈房,靠着面街背水的优越位置,生意红火。

家族虽未分家,但守业的其实只有长子一家,长子和几个儿子媳妇以耕作为生。么叔公年逾古稀,平日里由四子承担一半生活开销,三子每逢年节也会孝敬。院中最热闹的日子便是么叔公的生日和春节,堂中那盏煤气灯是三子的长子从城里带回来的,亮度堪比一百瓦电灯泡。点灯时节,乡里还用桐油灯,煤气灯在村里引来不少小孩子围观。

我们玩了一个时辰后,三姨父带着我去了山上的外祖父老家休息。相比之下,算命子姨爹的家境简直天壤之别,我心里不禁疑惑,下次来扫墓时迎接我的还会是外祖父的兄弟们吗?恐怕那时已是人去楼空。由于白天走了太多路,我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四章 日机轰炸

次日一早,我们便踏上归程,队伍中多了两位新成员——在县城教书的两位老师。送行的人群中,有两个孩子缠着他们的叔叔婶婶,要他们带去县城读书。叔叔耐心劝慰道:“这次不行,等你们高小毕业后,我一定带你们去县城上中学。”孩子们失望地低下了头,但眼中依旧闪烁着对新生活的憧憬。

我回到家时,已近上午九时,正值“摸青”之夜。大街小巷锣鼓喧天,狮子龙灯在正月十五的庆典中点亮。摸青是当地的古老习俗,夜间大家前往菜地,带回一点新鲜的白菜,讨个吉利。大多数农家对此并不介意,少数菜农则将此视为“偷菜”,会在菜地上洒粪水保护,甚至与来人争执。

我父亲一向不许我们去摸青,母亲却总在这夜交给我一个特别的任务:我需在夜深人静时,将一颗带叶的白菜送到新媳妇床头,为她祈愿早生贵子。此任务完成后,往往能得到一个小红包作为回报。

新年一过,学校即将开学,小妹也到入学年纪。作为哥哥,接送她成了我的新责任。这让我倍感自豪,觉得自己已是个“小男子汉”。此时,我已完成初小,即将升入高小,踏上学习新阶段。学校分初小和高小,我们称之为“完全小学”。升入四年级后便可加入童子军,佩戴船型帽,穿上军装,成为升旗仪式的一员。每逢县里游行集会,童子军都会走在最前面,令我无比自豪。

然而,随着时局变化,校园氛围逐渐紧张。一次,日本鬼子的飞机突然出现在县城上空,人们闻声抬头,惊讶地看着这些“飞鸟”般的轰炸机低飞掠过,随即而来的,是爆炸声和机枪的扫射。顷刻间,广场上哀嚎遍野,尸横遍地,场面惨不忍睹。人们仓促收拾亲人尸体,次日清晨,未被认领的尸体被善心人安放在广场边的门板上,覆盖粗布,等待人认领。葬礼持续了将近一周,县城笼罩在一片悲愤之中,街头巷尾,哀歌四起。

此后,学校被迫停课,河边轮船随时待命,接送自愿奔赴前线的青年学生。送别的人群中,不仅有官兵、同学,还有泪眼相送的亲人。从此,县城上空新建的小哨塔,时常响起警报声,预示着敌机的动向。这段日子里,乡亲们在山旁挖掘岩洞,搭建临时防空洞以避难,县城的主要街道也因此不断变化,处处皆是战时的痕迹。

 

第五章 迁居开业

我县地处长江边上,是通往外界的唯一水码头,货运以煤为主。县内煤产量不算高,但当地人多用柴火,煤炭内耗少,所产煤大部分都运往下游煤价高的地区。外地对煤的需求大,因此挖煤、运煤成了很多人的谋生手段。挖煤风险高、劳动强度大,收入却远高于一般工作。我有一位舅爷,便是靠运煤致富,经营船运、收煤、运输一条龙服务,几乎垄断了当地运煤生意。

值得一提的是,煤运船用木材制造,呈“大肚”形,船体在装满煤后密封,防止雨水渗入。这类船不需耐用,且无桅杆、风帆及居住设施,只有露天灶台供船员煮食。货船全程顺江而下,依靠前后两舵控制,前舵需两人操作,主舵手一人即可。船员装备蓑衣和斗笠,不论风雨,坚持航行,通常需要十五天左右才能抵达目的地。后舵手是整船的指挥者,船员们的安全全凭其技术。因翻船事故常见,跑一次的报酬丰厚,足够船员一家生活一个月。然而,危险系数高,生活所迫者才会选择此行业,江边不时传来失事者亲属的哀嚎,令人心碎。

随着长江上轮船数量增多,县城上下船的客人也逐渐增加。因江边没有趸船,靠岸的轮船须用“递漂”方式接送乘客。递漂的小船以木杆支撑轮船,并配有专门的铁钩固定,便于船只平稳靠岸。这种递漂方式虽然简陋,但对沿江各地物资、人员的流通起到了重要作用。

轮船加快了运输,浪花翻滚,同行的小船必须提前准备,以避免轮船掀起的巨浪撞翻,江上波澜壮阔,人在船上随波动浮沉。轮船速度快,小船难以承受大浪冲击,但递漂船仍是码头的必需品,常因浪击损毁而引发赔偿纷争。

由于煤炭价格的吸引,很多下水船加快速度,抢在夜间抵达我们县装煤以增加利润。乘客则得以从容上下船,煤炭工人装煤号子声此起彼伏,夜市随着热闹起来。商船增多后,递漂逐渐被淘汰,岸边的窝棚、客栈、茶馆、戏楼等纷纷涌现,形成繁忙夜市。趸船的设立不仅方便了乘客,也使沿江商业更加活跃,热闹场景令人流连。

城门周边的小商铺迅速扩展,酒馆、茶馆应运而生,整个县城热闹非凡,夜市蔓延至城门口,原本破旧的房屋也因需求增多而翻新扩建。碎石路换成三合土地面,木板房逐步被砖木结构的瓦房替代,煤油灯改用煤气灯,玻璃窗取代了木板窗。

正值县城繁荣之际,我家也在搬迁和发展中受益。我们的新邻居王家是一处尼姑庵所属的租屋,庵主因扩宽道路需要,决定出售房屋。母亲通过外公牵线,以较低价格分期购得这栋房子,终于拥有了自己的产业。尽管装修需投入不少建材费用,父母还是决心重操旧业,开设小餐馆。生意平稳,我和妹妹的生活无太大变化,而姐姐偶尔去餐馆帮忙。尽管仍背负债务,但父母脸上充满自豪,因为我们终于成了自己生活的主宰,一家人总算在一起了,父亲也不再外出奔波。

 

第六章 外公脱贫

我的祖母每天都在我们家吃两顿饭,她如今可以根据自己喜好的口味挑选食物了。因为我父亲的徒弟们随时都能依照她的口味为她做饭。然而,我们家住得十分狭小,祖母依旧住在大姑妈家。

那年年底,外公突然病倒,卧床不起,病情持续了数月之久。从母亲红肿的眼睛可以看出,外公的病情日益恶化。那段时间,我去看望外公的次数也逐渐增多,几乎每天都去。每次见到我,他总是拉着我的手,关切地问候。我还记得他刚病倒时,身体尚有些力气,总会起身找些吃的给我。后来,他几乎不能离开床了,需我去握住他的手。他每次紧紧握着我的手,那份宠爱与不舍令我感到深深的恐惧,害怕他会离我而去。

在我心里,外公占据了非常重要的位置,对我的影响极大。每当我们家遇到困难,他总是第一个来帮助我们的人。他那无私的爱,使我对父母以外的亲情有了深刻的理解。母亲从小便给我讲述外公的故事,尤其是在家里遭遇困境时,外公总是以沉稳的态度担起一切。

外公是一个性格温和、心地善良的人,总是优先考虑他人。他一生吃苦耐劳,把儿女的困苦扛在自己肩上,为我日后的为人父亲树立了榜样。

外公和外婆成婚不久便从老家来到这座小城,肩上扛着两大袋苦荞,外婆背着半袋红薯,还带着一床草垫和一床新棉被——这是她母亲当年的陪嫁。他们起初住在一间简陋的茅草屋里,用陪嫁的压箱物添置了些锅碗瓢盆,其中最贵重的是那口蒸锅。那时租的房子里有石磨,外公用它来磨荞面并开始上街摆摊卖糍粑。虽然生意不错,但只能维持生活。

不久,我的母亲便出生了。自此,外婆背着母亲一边做家务,一边做糍粑。然而糍粑生意经过两年也没有大的起色,于是外公决定改行。

一天,外公和外婆背着孩子,找到了在河边造木船的表兄弟,谈起想在河边做炭砖生意的打算。我有一位水木匠舅爷,愿意投资,于是他们很快谈妥了合作细节。水木匠舅爷的妻子十分喜爱母亲这位可爱的孩子,对他们的计划更是大力支持。顺便一提,母亲长大后,美丽动人,远近闻名,被人称为“小喜姐”。

外公选了一个不会被洪水淹没的小地块,用当地生产的毛扇和黄蔑席搭建了一个简单的窝棚。毛扇轻便,外公只用了十几天便建好了小棚。外婆还拿出了压箱底的袁大头作为本钱,加上水木匠舅爷的资助,购入了煤炭。炭砖制作并不复杂,只需将煤炭粉碎,再加些黄泥拌成炭泥,制成砖状。然而生产过程却非常辛苦,特别是到冬天,冰冷刺骨的炭泥冻得人脚僵手裂,但外公和外婆咬牙坚持了下来。

经过几年的努力,他们积累了些许资金,租房开起了小饭馆,生意逐渐红火,不久便买下了这间房。之后,他们又扩建了屋后的菜园,开起了旅店,生活逐渐富裕起来。虽然后来因政府拓宽街道拆除了一部分房屋,生意受到些许影响,但整体上他们已然步入小康之列。

不幸的是,在我三姨出生不久,外婆因劳累过度离世。后来,外公续弦,娶了一位勤劳善良的后外婆,她同样将我的母亲和几位舅舅视如己出。

外公的勤劳与坚韧让我们一家人逐渐摆脱了贫困,他用一生为子孙树立了榜样,他的无私与坚持深深烙印在我心中。


 

第七章 书生舅舅

随着生活逐渐走上正轨,外祖父开始担心家庭后继有人的问题了。外祖父母接连生了五胎,舅舅才如愿降临。在他之前,虽然生了四个女儿,但存活下来的只有我母亲和二姨。因此,舅舅的出生使全家上下沉浸在狂喜之中。勤劳的外婆放下了手中的所有活计,全心全意地照顾舅舅。舅舅是个十分安静而机灵可爱的孩子,几乎是在父母及两个姐姐的宠爱中长大的。

不知不觉,舅舅到了可以读书的年龄。他五岁开始上私塾,从《三字经》一直读到《四书五经》。他读书的天赋极高,很快就开始接触《三国》、《水浒传》、《红楼梦》和《西游记》。舅舅如饥似渴地阅读,书籍成为他唯一的朋友和知己。外祖父看到儿子勤奋读书,自然高兴不已,心中倍感欣慰。但由于外祖父自己没有上过学,对舅舅的期望仅限于学点文化,以便将来能够帮他继承家业。于是,无意中阻止了舅舅继续深造,认为他的文化已经足够做家业的小老板了。

舅舅迫于无奈,休学在家帮忙打理生意,但他心不在此,常常在人前打理生意,心却时不时瞄向柜台下藏着的书籍。客人来了,他也不太礼待,只要有空闲,便抓紧时间读书。见此,外祖父十分生气,刚开始时还常常大声呵责,但情况并没有好转。外祖父感到无奈,只能叹息,之后便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又过了几年,眼看舅舅回家打理家业的希望渺茫,外祖父意识到仅靠家业无法留住舅舅的心,便想用婚姻来约束这匹野马。于是,为舅舅挑选了一位比他大三岁的姑娘做媳妇。这位未来的舅妈曾在城里采购货物时来过外公家吃饭,因此外祖父家也见过她。姑娘眉清目秀,穿戴干净利落,待人大方有度,外祖父一想到她便决定让舅舅娶她。

不过,舅舅在家中排行老三,二姐当时尚未出嫁,虽然已与二姨父定亲并选好结婚日子,但如果姐姐未出嫁,弟弟就结婚,这在当时是不合规矩的。因此,外祖父只好将二姨的婚期提前,同时与舅舅的定婚日期交叉进行。二姨出阁不到半年,外公家便为舅舅迎娶了新媳妇,舅妈因此正式成了舅妈。

巧合的是,那一年正好是外公五十大寿,外公在那一年中操办了三大喜事,这在当时成为东大门的一大新闻。舅妈过门三天后,回门看望父母,便开始参与家业经营。她工作非常认真,头脑灵活,很快就成了外公家业的得力干将,不到一年便坐上了小老板的位置,成为众所周知的人物。外公紧锁的眉头舒展,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舅妈持家有道,能力超群,外公对此非常信赖,渐渐地外公将当家的位置交给了舅妈。舅妈起初对舅舅不理家业的态度感到反感,但随着时间推移,她也只能认命。然而,随着家业逐渐扩大,舅妈无疑需要一个帮手。于是,婚后不久,舅妈想把自己最小的弟弟引来帮助她管理生意。

她向舅舅提议让弟弟给他当徒弟,舅舅本就不想操心家业,因此也没什么意见。次日,舅舅将这个想法告诉外祖父,外祖父对此不置可否,表示弟弟可以来这里工作,但不能有任何特殊待遇,只能按一般雇佣的标准对待。舅妈当然欣然同意外公的要求,毕竟她希望弟弟从底层做起的机会。

自舅妈的弟弟来了之后,确实对她帮助不少。比如,去码头买酒买油这些贵重物品时,有一个自己可以信任的年轻力壮的男人同行,省力又安全。舅舅原本就不忙,弟弟来了后他更不想做事,公众眼中他似乎只是一个虚设的老板。于是,舅舅便成了茶馆的常客,次数多了,茶馆老板娘专门为他定下了个私人座位。

舅舅几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有三百天都在那里看书喝茶。茶馆客人来来往往,有来下棋的,有打牌的,有算命的,还有纯粹来混时间看热闹的。不久后,舅舅在读书累了之后,开始关注象棋。起初他只是观棋不语,但不久便买了一些棋书学习钻研,并开始实战演练。凭借聪慧的天资与勤学苦练,他很快棋艺高超,找不到对手,在本城的象棋比赛中还获得了冠军。

棋友中有些也爱打牌,通过棋友的介绍,舅舅在牌桌上又找到了乐趣。尽管他并不常打牌,但很少输过。即使有时输了一两局,老板娘也会殷勤地给他补上赌资,让他尽情玩乐。舅舅在外花天酒地的同时,舅妈却在辛苦地操持着家业,天天天不亮便起身,累到天黑还要收拾店铺,只有在深夜打烊的时候才能休息几个小时。

后来,舅舅变得愈发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有时连午饭都不回家吃,整天沉浸于他的三件宝贝:读书、下棋和打牌。再往后,他经常昼夜不归,即使回到家中也与舅妈无话可说,二人之间的距离愈加遥远,最终形同陌路。外公对此深感失望,然而却极其赞赏舅妈,因为自新舅妈到来之后,外祖父家的生意愈发红火,蒸蒸日上。

舅妈比舅舅大三岁,外公外婆也更加相信老祖宗所说的“女大三,报金砖”的经验之谈。


 

第八章 传宗接代

舅妈嫁入这个家庭已有两年,外祖父母一直在期待孙子的降生。为了满足他们的盼望,外公决定让外婆去询问儿媳的原因。同时,他也约舅舅聊聊,没有孙子的缘由。舅舅显得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外公见状,便让舅舅去找郎中看一看。舅舅只好遵从,毕竟他的干爹是位老中医,时常光顾外公家。

老中医上门为舅母诊脉后,也让舅舅伸出手来。他的表情显得格外严肃,令外公心中忐忑不安。令人疑惑的是,老中医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开处方,而是走出房门后,见到外公期待的目光,皱了皱眉,默不作声。外公急切地问:“怎么样?”老中医摆了摆手,只说了一句:“不怎么样。”外公顿时明了,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外公也让老中医为他号脉,老中医面露凝重。外公心知肚明,这次恐怕凶多吉少。他看着自己日渐虚弱的身体,药物早已吃腻,索性不再服药。老中医安慰他要静心休养,或许再过一段时间会有好转。外公明白,他不会在自己面前谈论后事。

一晚,外公在铺面收拾完后,跟随舅父来到堂屋,表示想靠一靠。他还打发徒弟去叫来了我的母亲和二姨。他见到她们后,便让舅父把外婆和舅妈都叫来,声称有重要事情要交代。

六个人围坐一处,外公开口首先提到外祖母。他说,尽管她是后妈,但在家里生活了二十年,待你们的情分丝毫不亚于亲生母亲。转向舅父,他说道:“你和你妹妹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如果我不说,没人会知道她是你们的后妈。我死后,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她。”外婆听了外公的话,忍不住哽咽,但没有放声大哭。

接下来,外公提到舅母生下的三个女儿,他说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们家的香火,你们必须要继续传下去。”舅母低下了头,舅父更是不敢吭声。我母亲见状,轻声说道:“爸爸,您放心,他们还年轻,才二十多岁。我生弟弟时也是三十多岁。”

外公稍作休息,转向舅舅说:“你该收心了,创业不易。我这一辈子辛苦打拼,只求你们衣食无忧,不受冻饿。自你媳妇进门后,这些年来她没享过一天的福,连探望自己妈妈的时间一年也不到一次。虽然她能干持家,但毕竟是个女流之辈。你必须撑起这个家,别让外人说闲话,真正的老板应该是你。”

说到此处,外公流下了泪水,语气沉重地说道:“你们要好好对待妹妹,她的命运我有责任。为她选错了人,嫁过去两年丈夫就去世了。不是你妹妹的命不好,而是我看错了人。她的丈夫在婚前就有不治之症,等她嫁过去,别人才告诉我这个实情。我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刚嫁过去时,婆家对她还不错,但生了女儿后,婆家便不再善待她。我现在很想再见她一面。”外公转向舅舅说:“你是兄长,要尽起责任,把妹妹接回家。”这是他最放心不下的事,也是心中深感内疚的事。

舅舅似乎一下子长大了许多,竟跪在外公面前,泪流满面地保证:“我不会让妹妹没饭吃,只要我有一口吃的,就会给她吃半口。”外公听后稍感欣慰,接着说:“我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棺材早已放在尼姑庵,是现成的。你们只需把我和你母亲安葬在一起,并在旁边留个位置给你们现在的母亲,千万不要大操大办。”

那天我在家吃完早饭,正准备带着妹妹上学,只见妈妈从外公家哭着跑来,我知道大事不妙。妈妈立刻让我去乡下把三姨和三姨爹接回来,外公去世了。我让妹妹到学校请假,忍住悲伤,匆忙出发。

找到三姨时,她正在厨房做中午饭,背着狗妹。我说明来意,三姨听后立刻放声大哭。她迅速准备了一些必要的东西,我们便匆匆出发,天黑前终于到达外公家。我妈妈从三姨背上接下了狗妹,三姨立刻跪在外公的尸体旁嚎啕大哭。她边哭边摇晃着外公的尸体,只见外公有了些许反应,眼皮似乎动了一下,喉咙中也发出微弱的声响。

我母亲像个有经验的人,拿起剪刀轻轻地剪开外公的嘴巴,用筷子撑开他的牙齿,然后伸手掏出一坨痰。外公喘了几声,便开始说话了。后来才得知,外公这次是假死,但到第三天他真的去世了,永远也没有活过来。亲友们前来吊丧,络绎不绝。但为了遵从外公的遗愿,大家只能一切从简。

外公的棺木虽不甚讲究,但在当地算是够档次。三日后,便用滑竿抬回老家,当天就下葬了。

外公去世后,舅舅并没有放弃他的三大研究,尤其在这样的历史大变革中,我们家的命运与舅舅家一样,皆被历史的洪流冲刷着。不久后,三姨的狗妹因天花不幸夭折,三姨伤心欲绝,舅父只好把她接回家。

三姨自尊心强,不愿意成为负担,回到娘家后很快在舅父家门前摆了一个百货摊,灵巧地编织各种小孩用品。又进了一批小百货,这种忙碌也减轻了她的悲伤。三姨长得很漂亮,却因接连遭受磨难,成为婚姻的牺牲品。

那时我正值高小时代,市面冷清,生意难做,尤其是舅父和我们家都开馆子,熟食若当日无法销售,便无法保存,常常处于亏损之中。但生意仍需继续,因没有更好的谋生出路。我们作为小市民,面临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毫无办法,只能在痛苦中挣扎。

不幸的是,舅母此时也倒下了,最终死于肺痨。按照道教和佛教的观点,肺痨被视为火光之灾,亡灵必须彻底超度才能免于灾难。根据习俗,亲生子女需代为受苦,以抵消这种灾难。

超度的方式是这样的:在停放灵柩的地方,用黄泥做一个水池,水需淹过孝子的脚踝,水中放置小巧的纸船,点燃小酒杯大小的油灯,以便亡灵可以超生。还要放几条小鱼在水池中,傍晚超度时,孝子需身穿孝服,头戴马倌,裸脚坐在水中。

舅母去世时是冬天,池水冰冷刺骨,小表妹一进水中便嚎啕大哭,不肯下去。而舅父的另外两个小表妹年纪更小,无法承担这一责任。大家便想到了我。我母亲本不愿意我去,,但介于情面也无可奈何。他们强迫我来承担,我心中也十分的不愿意。因为脚泡在水中,双脚泡在刺骨的冰水里,加之冬天的夜晚寒风凛冽,的确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那些道士为了多得些红包,也故意折磨人我,为难我,不打算让我快点结束这个过程。。我三姨十分疼爱我,加之她不信邪,每晚由她亲自给超度的道士发红包,所以她警告他们必须每天要尽早的结束这场法事,否则你们别想从我这领到红包。或者我就叫我侄儿装病,你们就无法超度法事了。尽管如此,我每晚还是要挨冻一次,只是时间短些罢了。这七天布道,舅舅仅伤了不少钱财,而伤了舅父的元气。遭到此次打击后,他并没有按他向外公临终前承诺的那样回到家中担待起责任,反而是更加消沉了。家里的顶梁柱没有了,生意也越做越差,比我们家都差了,衰败的景象明显显出来了。虽然生活担子都压在舅父的肩上,但舅父不愿意从此振作起来,后来舅舅居然和一名叫秋秋的妓女混到一起。

秋秋是舅舅的同龄人,是我们东半头众所周知的妓女。她十三岁时从农村来到了这个县城,本是因为失去母亲后进城来找活干的。最初她做过一位掌柜的姘头,后来因没生下一男半女的,被那掌握抛弃后就伦落成妓女了。我外公家住东大门,是秋秋进城的第一站,无所事事的公子哥舅舅被秋秋纠缠也就不足为奇了。三姨知道此事后自然是十分生气,她立即向我的妈妈报告了此事。我的母亲对他的弟弟也是强加指责,舅舅明知理亏,加上迫于大姐在整个家族的威望,当面不敢顶撞,但背地里仍然是我行我素。我父亲和三姨父都知道了这件事,经过反复商量,唯一解决的办法 就是赶快给舅父再物色一个新媳妇。二姨父没费多少周折,从几十个人选之中选出了一个做蔬菜生意老板的幺女。这个姑娘家和舅舅家有些生意往来,双方也算熟悉。但舅舅声称不想很快续弦,所以拒绝去相亲。但这难不倒三姨和我妈,她俩便令二姨父去代为相亲。可是二姨父也不愿意一个人去充当这种角色,所以把本来相亲的日子拖后了几日的一个星期天。其目的是要找一个人陪他一起去。二姨她们理所当然地又想到了我,要我陪他去。星期响午后,我和二姨父走到约好的地点,只见一个装束朴素,正在推磨的姑娘,一双大眼睛害羞地朝我们这边望了一眼,立即就埋下头去。我看她十分眼熟,马上想起来她是我读私塾的为数不多的女同学中的一个。她家境比较好,本身条件也不错,比我舅父小三岁,而且是一位知书达礼而且善长女工的姑娘。而我舅舅也是一个读书人,所以双方父母都很满意,很快就促成了这栋婚事。新舅母婚后接连生了一儿一女,那时家境每况愈下,舅父家有时需要靠新舅妈娘家来接济一点的。

大家生意都不好做,我们家和舅父家是一样的。一个家庭总会遇到生老病死的事,这是无法回避的。在我们搬到土地庙后不久,在欠债还未完全还清的时候,我的祖父又去世了,祖父是在我二姑妈家过世的。从我有记忆之日起,我祖父就和二姑妈生活在一起。他住的房子是二姑爹父亲留下来的,他们在那里开了一个面馆,以素食为主的也卖生面。我祖父在那里也可以帮助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祖父是一个寡言且慈善的老人。二姑妈只生了一个男孩,比我大七八岁,他不爱读书,学习成绩很差,二姑爹就很早把他送去当学徒了。我的祖母常住在大姑妈家,吃饭在我们家,因为我们那个土地庙坐不下这么多人。大姑妈家是开甜食店的,租的房子,大姑爹还需要打点零工才能维持家用。大姑妈家有一儿一女,大的是姑娘,比二姑妈家的儿子略大一点。他们俩家虽不在同一条街,但都在大东门的岔路口,彼此距离也不远。表兄和表姐当时十五,六岁时便结婚了。结婚近一年生了一个小儿子,老姐妹俩倒是喜欢的不得了,不久明显的发现了这个孩子有点痴呆,后来才知道这是因为近亲结婚的后果。而我那位表兄,本来在结婚之前就有些浪荡,现在就更加变本加厉了。我大表姐也明显的感受到这一点,但只怨自己的肚子不争气。这种情况延续了三年,大表姐因为丈夫在外鬼混,金屋藏娇,也没有生第二胎。在二姑妈的默许下,我那个大表兄居然从外面抱回来一个儿子。我那个苦命的大表姐从此只有和他的那个傻儿子相依为命了。

我们祖父在生前自己就做好了准备,他那副棺木是他还在农村时就和他的妹夫一起打好的,一同放在他妹夫家保存。按照我们县城的风俗,老人是应该儿子安葬的。于是我父亲头几天就准备好了滑杆,并和开路的道士讲好了价钱,道士给我祖父开了通往阴阴地府的道路,便同大姑妈二姑妈等人一同抬往乡下去了。乡下姨姑婆家事先也接到了通知,他们在晒谷场上,用竹竿事先搭了一个大灵棚,把棺木都放在那面了。等我们一行人刚来到离姑婆还很远的地方,在我们前进的半山上便响起了迎接亡灵的礼炮。他们那个礼炮,我解放后去给祖父修坟时还见他们用过。那个礼炮是铁制的,手枪似的,叫铁铳。只要装上少许的炸药,手指一扣板机就会响。这个东西在我们老家用的很普遍,附近在打铁匠几乎都会打这个玩意儿,价钱也不贵,又不容易损坏,几乎每家都有好几个。在我们老家那个山区的信息传递是相当困难的,特别是在夜间如果需要传递信息,铁铳所起的作用是无法替代的。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你放炮大家便会警觉起来,朝着浓烟的方向探明放炮点的意图,只要声援还是要传递信息早已形成了不成文的规律。相传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因为用的火药自家就可以生产,就是放鞭炮的原材料硫磺,硝石加木炭混制而成。平时将三种东西分别用瓦罐存起来,几乎是不花什么钱的,遇到红白喜事作为礼炮,那是相当不错的,能够抬高气氛。虽然我们送爷爷的滑竿队伍不是很长,也不是很起眼,但在不断地烟炮声中沿途观赏的人群还是不断的。这一消息很快地传遍了邻近的山头,我们经过一个小时的行程便到达目的地。我们本家的堂爷常伯堂叔伯,早已等候在那里了。再入葬阴阳道士的指引下,很快地将祖父遗体入棺下葬了。

 

第九章 父母重病

在我十三岁的那一年,距离小学毕业还差半年,我考上了县立中学的秋季班,考试成绩排在前十名。考前我曾和父亲提起想读初中的想法,父亲表示支持,但我母亲已病了两个月,缴纳学费对父亲来说无疑是一个负担。尽管如此,他还是咬紧牙关同意了。不幸的是,母亲得的是传染病,没过多久便传染给了父亲。母亲生病后主要依赖一些简单的中草药,然而她的病情逐渐加重。虽然尚未完全卧床,但走动已经很困难。父亲常年操劳,一旦生病便显得更加严重。我们家原本仅够温饱,如今父母双双生病,我们无力承受这场灾难。

在那一夜之间,我似乎一下子成熟了很多,意识到一旦停业,家里将面临更大的困境。我下定决心,必须把父母的病治好,这才是最重要的。当然,生意也不能停,否则我们的生存将成问题,更不用说还要为父母的医药费奔波。我已是一个十三岁的男子汉,姐姐则已满十六岁。经过多次商量,我们姐弟一致决定要继续经营饭馆。由于父母双双生病,光靠我们姐弟俩是不够的,因此必须请一个人来帮忙。

我们找来了曾在舅父家帮工的人,他与我父母在外公家一起工作多年,出于对老朋友的情谊,他欣然接受了我们的请求,愿意帮助我们继续经营饭馆。于是,十三岁的我成了当时小老板,既要经营生意,又要为父母治病,晚上还要按照母亲的嘱托请人来求神保佑。虽然我父亲没有文化,但他见多识广,因此对这种求神消灾的做法并不十分相信,还是支持我以吃药为主。

我请来了舅父的干爹,也就是我的干爷爷,他是一位老中医。他告诉我们,要尽量给父母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养病,并与外界隔离,以免他们被传染。我们立刻想到了原来养猪的地方,其中有一个空柴屋,原本是客店。我大姐把那间屋子彻底收拾了一遍,把父母的换洗衣服搬了过去,并在灶房加了一个小炉灶,供父母熬药用。我们还买了两把躺椅,让父母有地方休息。这样一来,父母就有了一个良好的养病环境,同时又与我们隔开。白天大多数时间由姐姐照顾父母,我则

在餐馆忙碌。生意繁忙时,姐姐白天也需要在餐馆帮忙。

那段时间,的确是我最忙的日子。对于一个从未做过什么事的少年来说,这样重的担子让我心里没底,不知道自己能否胜任。起初,生意只是勉强维持,我心里很焦急,便和姐姐商量如何提高收入。我们的顾客主要是小商贩的工人,他们的饭量很大,若份量不足,客人是不会满意的;而若份量过大,我们又会面临亏损。于是我们反复试验,决定每份包括几块排骨、几片烧白,经过调整来确保既有足够的份量,又能获得一些利润。

此外,我们还对红烧牛肉和豆花的销售进行记录,分别记在小本子上,到了结账时才能清楚每样菜品的销售情况。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我们的生意逐渐步入正轨,而父母的病情也在好转。经过大约半年的努力,父母的病终于有所好转,只需慢慢调养。我们的生活基本回到了他们生病前的状态,终于走出了困境。


 

第十章 求学路难

我当然很想回到学校,但入学的时间早已过去。我只能继续在餐馆当我的小老板。为了学费,我开始秘密存钱。每天存多少钱要根据当天的收入来决定。到第二年春季入学前,我积累的钱已经够一年的学费了,但三年的学费仍然远远不够。我的小秘密被一个常来我家的小镇长发现了。他总是在我遇到困难时为我们解难,所以我对他很信任。他深知我渴望读书,常提起他小时候读书的艰辛,讲述自己如何得到亲戚朋友的帮助才当上副镇长。

他让我把一年的学费都给他,承诺保证我每个月的收入翻倍,以便在我需要时有钱支付学费。我百分之百地相信他,甚至在姐姐和父母面前隐瞒了这件事,心甘情愿地把所有存下的钱交给了他,连收据都没有要。他的高额回报吸引了我,让我觉得自己遇到了贵人,还想着将来有机会好好报答他。

然而,从那以后,他就不再来我们家。我期待着一个月,失望地度过了又一个月,依旧不见他的踪影。我开始感到恐慌,最终不得不向父亲坦白。父亲听后,带我去找他,但他竟在我面前百般抵赖。那一刻,我心凉如水,意识到我可能再也无法上学了!我回到家中,想着重返校园的梦只能遥遥无期。

然而,老天爷似乎眷顾我,就在那年年底,我们家乡解放了!县城一解放,第一件事就是工业改造,学生复课。县中还派来了军代表,命令立即开学。听到这个消息,我兴奋不已,立刻跑到县立中学教务处查询我以前的入学资格,是否还算数。负责报名的老师在档案袋中找到了那年考取学生的花名册,看到我的名字,立刻告诉我只需拿十五斤米或等值现金就可以报名入学。

我当时激动得流下了眼泪,没想到梦想实现得如此容易。我回到家中,把罐子里剩下的米全部倒了出来,称了一称,发现还差一点。我便去姐姐家借了一些,背上十五斤米,正式去学校报名。学校马上给我发了一枚三角形的校徽,让我佩戴在胸前。在阳光下,校徽闪闪发光,我顿时感到无比激动与自豪。我回到家中,父母脸上露出了多年未见的笑容。我是我们家几代人中第一个中学生,在我们城里没有大学的情况下,能考进中学,实在是荣耀之事。可惜我姐已经结婚了,正怀着身孕。姐姐结婚后住在上面的房子里,姐夫在我们家的门前摆了个烟摊,做点小生意。

解放后,县城里的许多商店招牌被更换,成了某某货运公司、百货公司或国营饭店、招待所等。无疑,我们家也在变革中,从原来的饭馆变成了国营餐厅。政府号召转业或无业的人到北门后开荒种地,收获多少算自己的,不需上交粮食。我父亲看准了这件事,加上姐夫来自农村,他也认为这是好事。于是,父亲正式申请加入,同时我们居委会的二十多户居民也参与了。居委会成立了农协,父亲被推选为农协主任,算是我们家第一个当官的人。

父亲在后山坡上开的地不算宽,正好与中年的父亲和青年的姐夫一起开垦,总共花了不到十天就种下了玉米。我们家的铺面仍然营业,姐夫把叶子烟也放在柜台上出售。父亲开始经营日用百货。母亲在家照顾住店的客人。

后来,姐夫遇到了一件好差事,是我们开店时结识的临县邮递员。他每次挑的重量不等,若邮件超过规定重量,他有权雇人帮忙挑运。因为这份工作必须按时完成,风雨无阻。他和父亲是忘年交,父亲做苦力时与这位邮差常常同行,后来姐夫有时也帮他挑过多余的邮件。姐夫年轻力壮,忠厚老实,常把两人的担子都挑在自己肩上。我们县的邮政局是一个中心站,发邮件有严格规定,必须凭证由本人办理。但其他支局接触的面较窄,因此不那么规范。姐夫对那些支局来说算得上熟人,只要穿上邮政局的制服,便像一位正式的邮递员。老邮递员常从总局领好邮件,然后挑到我家,再把姐夫从支局取回的信件送到总局。老邮递员不想马上退休,还想多做些日子,于是与姐夫商量,用高于规定的价格,长期雇用姐夫当二传手,而他自己则只负责从总局到我家的那段工作。对双方来说,这都是一桩互惠的交易,我们家又多了一份收入。

我的初中时代就在这种不紧不慢的情况下度过。对未来,我不敢奢望。升普高上大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全家人不吃不喝也无法实现这个愿望。中学毕业后,有人向我介绍过工作,但我求学的心切,不读大学也要至少完成高中毕业才会死心。然而,家中供我读高中的财力有限,我只能面对现实。于是我想到了去读师范,因为上师范不需交学费。但我又不甘心留在小县城,想出去闯一闯。如果我当上教师,再出去的机会就很小了。

老天爷再次眷顾我,就在我初中还差半年毕业的时候,有一天学校门口贴出一张面向各县招收学生的广告,招生学校是工业技术学校。报名考试免收学费,还提供食宿,成绩优秀者还有奖学金。报名资格只要求初中毕业或同等学历。我完全符合要求,于是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加紧对考试科目的复习,同时筹备路费。直到考试日期临近时,我才筹到五块钱。我知道五块钱连坐船都不够,但我也是十六岁的小伙子了,只要经济上能吃得饱就行,于是决定步行三百六十里到专区去考试。

姐姐为我准备了三双布底草鞋和两双布袜,以便在长途跋涉时保护脚。母亲准备了一些炒面作为干粮,一张床单、一把雨伞,还有一只水壶,是我原来当童子军时发的。我自己准备了一些笔墨纸张,按规定考试日期提前四天启程。那天,我天不亮就出发,当天步行九十里,天黑时在一个老太太的小店里煮了半斤面吃了,又到河边洗了澡,借了她家的两条板凳,在黄角树下用床单蒙住头呼呼大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向老太婆道完谢,又踏上征程。又走了九十里,中间吃了两餐炒面,天黑时终于走到县城。这里离专区还有一半的路程,第一天走下来并没有觉得太累,但第二天脚跟开始发酸。

到县城后,我吃了两碗稀饭,便下河洗澡。虽是长江边长大,但我不会游泳,因为父母严禁我下河学游泳,每年长江边上都有好几个人淹死。因此,我只能穿着内裤在边上洗澡。背包随时放在身边,包上面放的外裤腰间别着一枚闪闪发光的校徽,引起了一个同龄人的注意。他也是一名中学生,背着和我一样的校徽,来自震旦中学。我们一见如故,聊得很投机。得知我去专区报考工业学校,他也被触动。他父母并非泊船的主人,而是帮船主运货到这里来的,第二天他们还需用拖轮把货物拖到目的地。我们惊喜地发现,他们第二天要走的路线和我是一方向,只是停靠的码头不同。他的父母再三挽留我和他们一起吃晚饭,我非常感动,这几天我吃的真正意义上的晚餐。他们还邀请我当晚留宿在船上。我和学友睡在甲板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第二天,我这位学友邀请我同行,当然我是心怀感激的。我在船上度过了快乐的一天,和学友天南地北地聊了一整天。等到晚饭时,这艘船便抵达了他的卸货地点,离专区只有三十里路。于是,我又留在船上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与学友道别致谢。下船后,他送我很长一段路,我们才依依惜别,相约未来某一天,也许还会在工业学校重聚。

离专区的地方已经不远了,我紧张的心情逐渐放松。我在路上东走走西看看,这三十里路我走了将近四个小时,直到下午两点左右才到达考试地点。这原本是一所中学,现在只有一位老人守在校门口,其他人都不见了。我便向老人说明来意,并请求能在教室里过夜。老人见我有学生证明和行李,看起来很善良,显得十分同情。他只要求我晚上早点回校,不要等他关门后才来。我连连点头,然后把行李寄放在老人的传达室里,便出校走走看看,准备找点东西吃。顺便,我把随身带的复习课本拿出来,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复习了几个小时。又在江边洗了个澡,换了衣服,刷洗干净后才回到学校。那晚由于紧张与兴奋,我久久不能入睡。

我们考了两天才结束,第四天在教委门前公布了名单,我在榜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还没等我高兴,就听见有同学和教委值班的人在高声争论。原来,按规定我们这些外地考生是无法进入公立学校的。理由无外乎是考生太多,校舍有限,无法满足每个考生的要求,连本地生源也只能择优录取。然而,考虑到外地考生的艰辛,经教委研究决定,凡是上了录取分数线的成绩一律有效,教委会出具录取证明,考生回到本县后无需重新考试,继续高中或读师范任其选择。我一时间感到崩溃,这趟辛苦的奔波算是白费了!我失落地领取了录取通知书,便下到河边,买了一张轮船的筒仓票准备回家。漫无目的地在码头四处张望,反正离船开时间还早,这时我碰到了一位年轻人正在卖草鞋,大声叫着“便宜卖,便宜卖”。我猜他是不想在码头过夜,我无意间问了一句:“你有多少双,要卖多少钱?”他回答说一共22双,平常要卖两毛钱一双,如果全买的话只要一毛五。我算了算,总共要三块三,但我不想买,也没有那么多钱,于是随口说了一下:“我只有一块八毛,卖就卖,不卖就算了。”我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给他看,他数了数确实只有这么多。他说:“小兄弟,我们交个朋友吧,你拿去吧。”于是我买下了这22双草鞋。

那时我还没有吃饭,没钱了,只能在船上用开水泡炒面。我回到床上找了个安静的角落,铺上我的被单,躺在甲板上,望着夜空,思绪万千,久久无法入睡。第二天下午,船靠到了奉节,我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家。懒洋洋地把草鞋甩到姐夫的烟滩上让他帮我卖掉。父母见我不高兴的样子,关心地问我考试的情况,我一口气如实告诉他们。我姐姐在一旁安慰我说当老师也没有什么不好,但我心情平静不下来,只能在失望中慢慢等待上师范的日子。唯一让我高兴的是,姐夫帮我卖了草鞋,一共五块三。


 

第十一章 辞白帝城

老天似乎并不打算让我失望,就在新学年即将开始的某一天,我的同学们纷纷告诉我一个消息:我们班要提前毕业,去外地读书,现在正在报名。我听后立刻跑到学校,看到那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位是我熟悉的教导主任。他一开口便问我是否来报名,我回答说是。他在桌上的点名册上找到了我们俩的名字,接着慎重地介绍了这次招生的目的和相关事项。从他的介绍中,我们得知这次全县只有我们班提前毕业,前往远离家乡的大城市读书,目的是为了给国家培养一批急需的专业人才。我们不需要交学费,吃住和路费都由学校承担。教导主任希望全班同学都去,但也表示不愿去的同学可以选择留在原学校继续学习。他鼓励我们回去和家长商量后再来报名。

回到家,我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父母、姐姐和姐夫,他们都非常高兴。然而,妈妈显得有些不安,担心我去这么远的地方没有人照顾,但她最终还是让我去报名,因为她知道我无法留在身边。于是,我很快回到学校报了名。

为此,家里忙了好几天。直到集合上船的那一天,送我的有父亲、姐姐、姐夫,还有舅舅家和三姨家的两位大表妹。父亲他们走在前面,姐夫帮我拧着行李,我和两位表妹并肩跟在后面,失去了往日相聚时的嬉闹,只剩下默默的陪伴,感到异常不舍。

我们来到了南门的轮船候船室,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班主任也来了,他像一位送子参军的父亲,叮嘱我们要认真学习,直面困难,笑对人生。我们整装来到停靠在河边的轮船上,等船稳稳靠好后,我们有序地排队登船。背着背包,我们齐刷刷地站在轮船栏杆一边,朝岸上的亲人朋友挥手,看到几位女同学掩面而泣,甚至有人哭出了声音。此情此景,我们也不禁流下惜别的泪水。在一声声长笛的催促中,船慢慢离开了码头,远远望去,亲人们依然在向我们挥手。这时的白帝城不再像往日那样高大雄伟,而是显得格外渺小,渐渐在我的视野中变得模糊,直至完全消失。

我历经千辛万苦,只为这一刻:终于走出白帝城!我庆幸自己今天做到了!

但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无论我走到哪里,哪怕是天涯海角,我的心中始终有一只脚、半颗心永远留在故乡:白帝城。

后注:

奉节:诗与历史的交融之城

奉节,这座被誉为“诗城”的古老县城,位于重庆市东部的三峡库区,以其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壮丽的自然风光而著称。它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个特殊符号,既是战争与历史的见证,也是诗人们灵感的源泉。

浸泡在诗中的城市

奉节自古以来就与诗歌结缘。李白曾在这里写下“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的千古名句,而杜甫更是在奉节客居两年间创作了437首诗作。除了李白和杜甫,陈子昂、王维、孟郊、苏轼等历代文人墨客也曾在此驻足吟咏。奉节不仅是历史上的战略要地,更是一个充满人文气息的诗意之城。

古奉节城门——“依斗”和“开济”两道城门便是取自杜甫的诗句,成为这座古城文化传承的象征。然而,随着三峡大坝的建设,古城已部分沉没于长江之下。如今,奉节新城在古城遗址不远的山头崛起,承载着新一代人的生活和希望。

历史的悲壮与文化的传承

奉节的历史充满了战争与动荡的痕迹。作为战略要地,这座古城在两千多年的历史中屡次迁移。元代建立的古城废墟中,千年古树黄桷树依旧屹立,似乎在向世人讲述着奉节的古老传说。奉节的命运总是与历史的波涛紧密相连,这里不仅是巴楚文化的中心之一,也是兵家必争之地。

奉节与战争的联系不仅体现在其战略地位上,还体现在刘备托孤的历史事件中。刘备在白帝城托孤给诸葛亮的故事,使奉节的永安宫成为三国文化的重要遗址。永安宫承载着刘备伐吴失败后的无奈与痛苦,也象征着蜀汉历史的落幕。今天,永安宫虽然早已毁损大半,但仍然吸引着众多游客前来缅怀那段三国往事。永安宫,也是我父亲名字的出处。

奉节码头处于奉节城南,大小南门外皆有长石阶通向江滨。大南门外石阶宽约8米,石阶每若干级间设有平台。石阶全部用大石条铺就,号为二百九十多级,高五六十米。长阶下即为奉节码头,船只停泊甚多。

这种码头可以随江水涨落调整高度,长江上下水船多在此处码头停靠,为长江上重要码头与水陆交通枢纽。因其地处三峡上口,古时船只入峡,一般都在此休整。或因夏季洪水,不能行船,亦泊船于此等待时机。奉节城南也有过江渡口,旧名永乐渡,明时称阳南渡,江南、江北往来皆从此过渡。奉节东西古道又沿城南而过,与南门外的石阶相交,因此,自大南门码头通向城中的大道,一直是奉节最热闹的街道之一,沿途多客栈与货栈。

永安宫:托孤的历史回声

永安宫曾是刘备的行宫,也是他人生最后的栖息之地。据传,刘备在永安宫托孤时,满怀对蜀汉未来的忧虑和对自身失败的懊悔。他的“托孤”故事被后世奉节人广为传颂,也让永安宫成为了蜀汉忠诚与仁义的象征。

虽然永安宫的建筑多次毁于战火,但它在奉节人心中的地位从未动摇。尽管随着两晋和隋唐的统一,永安宫的政治地位逐渐下降,但它作为历史记忆的价值依然存在。奉节人认为,永安宫的真正意义在于它承载了刘备托孤这一历史事件,象征着明君与忠臣的忠义精神。

诗与远方

如今的奉节,虽已不再是古诗中的“诗城”,但它依然是众多文人心中的灵感之源。古城虽已沉入江底,但奉节那独特的人文气息和诗意传统却通过新的城市空间得以延续。每一个来到奉节的人,都会被这里浓厚的历史文化和秀美的自然风光所吸引。奉节,这座浸泡在诗歌与历史中的城市,仍然用它独特的魅力诉说着千百年来的故事。

通过这座城,我们不仅能感受到历史的悲壮与厚重,还能从诗篇中感悟到对美好未来的向往与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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