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飞机的时候,地面温度13度;下飞机的时候,地面温度33度,比印象里桑拿房都热,这才猛然发觉,暌违三年的事情多了去了,包括桑拿房。我汗如雨下,跟干了亏心事一样,坐定了出租车,收到了弟弟的亲切问候:“姐,暖和不?”我答:“热死了。”话音才落、拇指还未松快,司机在前头漫不经心地说:“这还热?比头些日子不强多了。”这种无缝隙的接话茬儿,使我倍感亲切,确实回北京了。在北京,不能随便抱怨,否则容易被别人教育没见过世面;而且,新近三年的经历也告诉我不要抱怨,毕竟我在,父母在,亲人都在。启程前,听说一个女友先行回乡了,还好奇她怎么走得这样急,结果被告知她的弟弟在年初刚刚癌症去世。人在他乡,最怕听到这样的消息,仿佛头顶上有颗迟早要爆的雷,尤其在看不到头的时候。
北京,已不是我所熟悉的北京,一如,上一代人嘴里的北京也不是我经历过的北京,每当看到马路中间隔离带里的月季墙,就想起小学时候的一篇写物命题作文,我写得是月季。怎么想,当时观察得不是月季,而是蔷薇。那时每天上学的小胡同,曾经是旧河道,所以房子比路基高,高出小一层楼,从胡同走进院子要斜着上台阶,就像水乡人家拾阶而上的样子,小胡同七扭八拐,院里人家种出来的蔷薇,就像小瀑布一样泄到视线内,粉白色的小花挂了一墙,印象最深是在雨天,打伞走在胡同里,全世界都灰蒙蒙的,等那一墙粉白色的花墙映入眼帘后,就觉着这雨下得有道理,浑身清爽。当年横穿的马路蹬两圈自行车就能过去,现在大马路,站在这头望那头,仿佛隔着大河一样。随便吧,反正英文里无论蔷薇、玫瑰还是月季,都是一个词。北京有种特别的味道,老庙的香火味,加上老松柏的松油味,再加上老建筑的木锈味,小时候并不喜欢春游或者秋游,不明白公园有什么好玩的,不懂这是生活在古都的幸运,现在一回到北京,就恨不得马上跳进什么公园里,哪怕是老城墙下,都要深深地吸几口,像妖精一样恢复一下元气。
最不习惯,走到哪里都要带着手机,手机还必须有网络,一打开网络,还必须出卖自己的位置、通信录以及头像和相册。我爸说出门要么打伞要么带帽子,人家姑娘都这样。我要是一手打伞,一手拿手机,那么怎么喝酸奶怎么吃煎饼果子?而且,我就不会单手操作手机。手机与我,就是从前的故事会,如厕必备。清早,趁着暑热还没上来,带着新买的库存机(速度贼快)准备五谷轮回。亲朋好友多数忙于孩儿们的期末考试,让我挑会面的地方,我被告诉,大众点评上什么都有。坐在马桶上,挥汗如雨地看着大众点评,有点后现代主义的意思。但是不能责怪马桶,单纯不想简单吃顿饭,餐厅太嘈杂,根本聊不了天,一别三年,我特别有欲望坐下来好好说会儿话;看了看咖啡店、茶馆甚至乡村民宿,各种德国设计师设计的四合院或者日本人理念的室内装置,看上去的确很美,但是像一个个有着美丽壳子的套子,可惜我没有兴趣钻进去。熊培云说的,故乡是一个永远回不去也永远走不出来的地方。手机也是一个要么不划要么可以永远划下去的魔障,选择太多等于没有选择,这时,楼下一人吹着口哨走过。在这宁静的清晨,太阳尚未燃烧的时刻,口哨清丽地刺破马桶上的魔障,虽然也曾经发生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曾经在长长的楼道里,曾经在停电的宿舍里,这回是罗大佑的《光阴的故事》,狂躁的知了、炎热的夏天、还有脚丫上晒的凉鞋印子……所有的一切,记忆和现实如龙卷风般又美好地卷在了一起,于是哼着《光阴的故事》, 重回空调房,重回人间,准备下楼吃个豆腐脑、就一张糖油饼、配点酱菜丝......北京,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