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郎。《拾旧沙河梦》139。火种不灭
巴郎长篇自传《巴郎旧事》第一部:《拾旧沙河梦》
***** 梦牵少年时,拾荒百万字 *****
掬捧沙河那一泓流水,仔细清洗这两眼昏麻。
常忆起曾经少年英姿,转瞬间已过六十花甲。
世事如枰棋难料变化,人生似炉铁反复锤打。
夕照驿道孑然归去客,回首来路依稀是旧家。
巴郎 记于20191205 - 20201218
139。火种不灭
1967年夏,我,满了11岁。
67年那个夏天,从6月份开始,万县红色派与翻天派之间,武斗愈演愈烈,波及到各行各业。党政机构职能瘫痪,工厂农村停工停产,学校停课。干部职工工人农民学生,都跑去闹革命了,自觉不自觉地,参与到派性斗争中,社会的正常运转,陷于停顿。
到了6月份,万县的气候,已经是很热了,日常气温都在30度以上。每年的暑假,父母就会将我,后来是我和弟妹3人,都送回老家马头三溪去。万县市是丘陵地带,海拔约300米高,而马头在七曜山里,属于高寒山区,海拔约1600米高。海拔高,气温也就要低些,至少要低10度左右,凉爽多了。
而离马头不远的谋道苏马荡,海拔更高,约1800米,且有一望无际的森林,自然环境优越。以至于2000年以后,国民经济突飞猛进,在政府和房地产商的刻意开发倾心打造下,建起了一座独特的季节性大城市。每年5 - 10月,半年时间内,从附近的大中城市武汉重庆成都万洲恩施等地,成千上万的人们涌入,将这里作为他们的消夏之家,据说,兴盛时,可达70万以上的人口,是全国唯一的避暑之城。
既然马头的气候,要比沙河子万县市凉爽得多,再加上马头又是老家,有众多的亲戚家人可投奔,所以,每到暑假,就要将我们这些儿女送回马头。父母要工作,只能在酷暑高温下,苦捱在沙河子。没有儿女在身边,也要少操劳些,由此也感觉热也可以忍受了,也算点小小安慰。通常来说,一直要到8月底9月初,出了三伏,快入秋了,天一天天转凉爽,学校也要开学了,才会将儿女们接回来。
其实,我是很喜欢上马头来度夏的。我父母两人的老家都在三溪村,挨得很近,隔着一坪七八亩大的“牛角大丘”稻田,两个田湾里的庄院,下田湾角是“新房子”院,我大伯一家仍住在那里。上田湾内是“孔家湾”院,我大舅一家仍住于此。两个院子遥遥相望,鸡犬之声相闻,看来,父母小时在家时,还可算是“门当戸对”,青梅竹马啰,哈哈!
另外,向家的叔姑,邵家的舅姨,以及或姑表或姨表的亲戚,也有多家分布于三溪的各小队里,以及附近的柏林、葵花、新马、花园、六合等村里。居住地都没多远,几小时步行的距离,平时常有往来,婚丧嫁娶或逢年过节时,也常聚在一起,狂欢数日。
到了马头,我们通常住在孔家湾上方几百米远的黄泥塝,那曾是外婆的家,现在是我妈的六妹我的六姨住于此。房舍是夯土墙木结构青瓦盖顶,有两层楼数个卧室,比轻宽敞。每年度夏,到了六姨家,有种感觉,就好象是回家了一样。如妈妈交待过的,把我们三人的粮票油票肉票及其它票证,从书包里拿出来,一併交到六姨的手中,就象宣告,我们回了“根据地”,吃住在此,不走了。
当然,我们还是时常要出去走走的。这一块的亲戚多,时有邀请,总不能拒绝不去吧?请你,是给你面子,瞧得起你,你不去,是不给亲友面子,那多不好意思。做人,不要太绝情,不要把自己搞成个孤家寡人,形吊影只。如果说,暂时没有邀请,也总要讲礼节,不请自去,屈身前往拜访不是?有道是越走越亲,不往来走动,怎能显出血脉真情?
我们愿为增进亲情贡献力量!我们不嫌贫爱富,不虚情客套,觉得有趣,就多赖两天,觉得无聊,混一顿午饭,抹抹嘴打道回府,休息一下,再思谋下一步去哪一家。亲戚多,吸引孩子,每天有新鲜感,乐此不疲,乐不思蜀。几星期的暑假很快就过去了,人户还没走完呢,所以要只争朝夕,争取全都走到,保证家家满意,不再发出邀请为止。
然而,今年夏天,情况与往年不一样。沙河子万县市的武斗,越演越烈,虽然许多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涉及自身利益,作为旁观者,漠然置之,自己的艰难生活,还是照常进行。只是传闻和谣言,不胫而走,漫天飞舞,成了茶余饭后聊天的谈资,摆龙门阵的话题。但是,如果有人陷身在武斗旋涡内,他们的亲戚家人,朋友旧交,则总会惊惶不定,为他们的命运安危祈祷,担着沉重的心,忧虑难安。
马头的亲友,绝大部分人,都参加了红色派的基层组织。由于观点一致,对我的父母的行为,都是持认同态度,认为他们是正确的,是革命派。所以,最初听见红色派占据上风,声势浩大地,将翻天派围困在几个孤立堡垒中,朝不保夕,总是为红色派抚掌叫好。还常把翻天派的臭事,作为笑谈,轻松地议论:翻天派是秋后螅蟀,坚持不了多少时日,很快就会被一网打尽,到时就是红色派独占下川东,一片红旗招展,还我清平世界,朗朗乾坤。
随后,又听闻省革筹发出指示,支持翻天派,将红色派定性为保守组织,进行打压,不禁义愤填膺,觉着委屈,指责省革筹领导们受了蒙蔽,坐歪了屁股,叫嚷着要向上向中央反映。一定要让中央明了是犯了错误,支错了派,从而幡然醒悟,转而为红色派申冤,把颠倒的历史,再颠倒回来,恢复其本来面目。及至闻说,军队也开始支左支派,将枪炮发给翻天派,武装打击红色派。红色派难以扺敌,逃到江南,在翻天派的穷追猛打下,土崩瓦解,四散而逃,不禁又觉大势已去,大局已定,国破家亡,难以平衡。何去何从,茫然无措,不知做何选择,更为涉事的亲人们的安危,惊惶担心。
我的父母,在马头亲友们的心目中,是很受到尊敬的。
一来是山里娃子,靠自身努力,能到县城里工作,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回乡来时可与区乡干部平起平坐,荣耀风光。一定是祖上积德荫及子女,祖坟某处冒出青烟,作为亲友,也希望能沾点光,让生活变得容易一些。
二来是父母几十年来,为党和人民勤奋工作,做出了些成绩,经常受到褒奖,使亲友们羡慕。于是教育其子女们,要以我的父母为榜样,努力学习,认真工作,要出人头地,活得象个人样。
三是,山里娃子,外出闯荡,乌鸡变凤凰,早已从平凡化为传奇。四里八乡,沾亲带故的,聊及于此,都沾沾而自喜,与有荣焉!
此次红色派遭到打击镇压,大队人马渡江南逃,翻天派在后面啣尾追杀,一路上杀人放火,烧杀抢掠。从万县市到利川恩施数百里的路上,火光闪烁,枪炮齐鸣,在枪林弹雨中,红色派携家带口,老弱妇孺,悲呼惨号,连绵不绝。一路上,饥渴而死,伤病而亡,填充沟渠,尸横于野。残肢断臂,漫空飞舞,血流成河,聚成洼荡。直如现世修罗,人间地狱,心为之痛,惨不忍睹。
这些都是在追逃过程中发生的,翻天派为镇压逃敌反抗,在追杀中,不免杀人如麻过火了些,战争时期,听天由命,倒也罢了。只是据说,翻天派还大量杀俘。在追杀后期,俘获的红色派众越来越多,翻天派不得不派遣人手管理,慢慢地给翻天派的后勤造成极大负担,也延缓了追杀速度。
为了及早到达恩施,翻天派在随后的行动中,凡打垮红色派抵抗后,将俘获的红色派首领们,押到无人烟处,就地正法。命令红色派普通派众,自动的往回走,去翻天派的收容所,等待着被押送回万县市。由于采取首恶必杀措施,红色派下属组织的头领们逃散的多了,抵抗力度减少了许多,翻天派前进速度快了起来,迅雷不及掩耳,赶到恩施,红色派首脑们来不及脱逃,被一网打尽,押回万县市,投入大牢。
流言蜚语道听途说似长了翅膀,在乡村中传抪很快,而且一天一个样,不时地添加内容。若说不是谣言,又没有哪个人能拿出物证来驳斥;若说是谣言,传抪又说得活灵活现,有名有姓有时间有地点的,恰似亲眼看见的一般。
自7月份武斗激烈以来,通信不方便,就很少听见过我的父母的消息。自军队支持翻天派,压制红色派,迫其渡江南逃之后,我父母的行踪就音讯杳然。听人说,马头场上有人去利川办事,曾在街头见过我的父母。急忙去找那人证实,却说只是远远看见身影,“好象”是我的父母,并没有走近辩认和交谈。这番求证,没得到预期结果,反倒弄得亲友们疑虑重重,忧心如焚。
于是,在一个月黑星稀的夜晚,向邵两家的亲友,叔伯娘舅三姑六婆姑表姨表兄弟姐妹,各家当家主事之人,二十来人,悄默地溜进孔家湾我大舅家的堂屋内。堂屋外有人隐在暗处放哨,堂屋门窗紧闭,拉上窗帘,不让光线透露出外。桌上点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桌边围坐的是向邵两家的头面人物,以我的大伯向书忠大舅邵国珍为首,仔细地分析着当今形势,不断地辩论争议,力图找出解决办法来。其余的人们坐在地上,聚精会神地听着,时不时也发表点见解和意见。
他们认为,依据我的父母的性格,是不会留在沙河子向翻天派投降的,一定会渡江南逃,也一定会走利川恩施这条路线,这是家乡路,熟悉。现在,他们俩下落不明,一个可能是已被翻天派追上,抓住当了俘虏,甚或已被杀害,这是最坏的结果。另一个可能则是,他们已脱离大队,躲了起来。他们本是山里人,又在家乡,熟悉山水森林的习性,若存心躲起来,任谁也难以找到的。
我的父母若是躲藏起来,谅翻天派人生地不熟,也很难找到。可是,经过几个月的较量,大家对翻天派的行径已逐渐知晓。翻天派这帮人,阴险狡诈,办事狠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次追杀红色派,从传闻看来,是狠下毒手,要赶尽杀绝。但愿我的父母隐藏牢实,别被翻天派找到,遭受折磨。
值得忧虑的是,我兄妹三人的存在。即使翻天派上下搜寻,把马头场翻遍,也找不到我的父母。他们还会想方设法,不达目的不会罢休,或许会暗中监视我兄妹三人,作为诱饵,守株待兔,诱我的父母爱子心切,自投罗网。或是将我兄妹三人抓了起来,作为人质,强迫我的父母现身,授首就擒。虽然我兄妹三人年幼,或许不会陷入这种险恶旋涡之中,但以翻天派的心性,这种可能或许会变为现实。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防人之心不可无。为今之计,为了父母的安全,我兄妹三人,也应躲藏起来,不能给翻天派可乘之机。
讨论到此,思路已经明络了。我的大伯站起来,一锤定音。我的父母,几十年来,忠于党忠于革命,有目共睹,如今被打压追捕,含冤受屈,东藏西躲,了无宁日。我们兄妹,是革命后代,是革命火种,应该分散隐藏起来,务必不能让翻天派知道,以保持火种不灭。如父母不幸被擒,也有后来人继承他们的革命事业,也有人去奔走申诉,争取平反昭雪他们的不白之冤,还他们一个公道。
讨论到此,大家再无异议,责成大伯大舅商量细节,负责具体操作。趁着夜深人静,亲友们如来时一样,互道一声珍重,三三两两地,悄默声地出门散去,隐于夜雾之中。
巴郎 记于202007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