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按:以前寫有『我讀黃詩』系列,若非『風雨驛』尚留有存帖,這幾篇讀詩手記或將不存。當時在題前曾有『讀山谷詩有感』一絕作為開篇,進而知道時間大致定在二零零六年十一月。今將所得,略加修改,系於此一併送『文化走廊』論壇同大家分享。」
引子:「舊文:『我讀黃詩』系列」
關東行者
前面的話
以前讀錢鍾書先生的《宋詩選注》,總覺得少了什麼。正如錢先生自己所說,當時受各方面的影響,該選的沒選,不該選的卻選進去了。那本《選注》裡,山谷的詩只被選了五首(列在三個詩題下)。
錢先生自己說,當年鄭振鐸先生找他寫書,可能是受了「傳聞」(指陳衍稱許錢一事)的影響,以為他偏愛宋詩。事實上,錢先生自己的詩受清詩的影響很大(即使他不承認,但有人考證說,《圍城》裡斜川的原型就是冒叔子,錢先生數十年的老朋友。斜川是書中少數的幾個只是被調侃但算正面的人物之一。調侃他也是因為冒叔子偏愛「同光體」和陳散原,而清詩特別是在晚清和宋詩的淵源是很大的。這些典型的「文人詩」,在強調「文藝是為工農兵服務的」的大環境下,不受青睞是可以理解的。但現在,隨著網絡的興起,不僅網上「寫手」雲集,而且「詩人」輩出,「文人詩」和「文人詞」似乎又有市場了。
今年秋天,抽空又讀了遍山谷的詩, 仍有頗多的感觸。本人不是「詩人」,「從文」也非「正業」,但卻是「每遇名山尋道友,漸隨靈感到黃家」(讀山谷詩有感入六麻韻)。於是,就再花點時間,把寫在書邊上的話整理出來,和諸位詩友共享。
壹,錢注黄詩
正如大家所了解的,錢先生《宋詩選注》的「註」(包括每篇附帶評論的小傳以及前面的「序」)的價值大於「選」的價值。雖然有時帶有錢氏特有的「刻薄」 ,卻也多是「真知灼見」。有興趣的詩友可以翻出那份關於「黃庭堅」的(大約在九十六頁上)來再看一看。不知是否出於錢先生的本意,他對山谷的評價不如所謂的南宋「中興四大詩人」尤楊范陸,認為山谷把從王半山(即王安石,小說《圍城》中「陵谷山原」的「四山」之一)到蘇東坡的「點金術」發揮到了「登峰造極」,「『讀書多』的人或者看得出他句句是把『古人陳言』點鐵成金,明白他講些什麼;『讀書少』的人只覺得碰頭拌腳無非古典成語,…,給人的印像是生硬晦澀,語言不夠透明,彷彿冬天的玻璃窗蒙上一層水汽,凍成一片冰花。」
錢先生舉了個「咏猩猩毛笔」的例子,說「看来『读书多』的人对黄庭坚的诗都疑神疑鬼,只提防極平常的字句里有什麼埋伏着的古典, …,任渊(行者按,南宋時《山谷内集》的注者,以『精博』著稱)滿以为把…的出典注明白了,可楊万里又收查出来两句暗藏的『古人陳言』」。
所以錢先生選的幾首黄詩,例如《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選二),《雨中登岳陽楼望君山》(二首),以及《新喻道中寄元明》,都是既反映山谷的特点,又比較「樸質輕快」,有典也比較明顯的(将在後面的「我讀黄詩」里詳談), 到也符合錢老先生的幾「不選」原則(建議網友看看他序里的這幾不選原則,很有錢氏特點)。
這裡再從錢先生舉個小例子:「甚至黃庭堅明明是默寫白居易的詩,記錯了些字句,他的崇拜者也以為他把『白』鐵點成『黃』金,『可為作詩之法』,替他加上個『謫居黔南』的題目,編入他的詩集裡」。錢先生說的「謫居黔南」,原有十首,下面的是第一首:
相望六千里, 天地隔江山。十書九不到, 何用一開顏。
再看看白樂天的原詩「寄行簡」的片段:
相去六千里,地絕天邈然。十書九不達,何以開憂顏。
看來山谷的「徒子徒孫」們不爭氣,卻是真的,但也怪不到山谷,畢竟這不是他的主流作品,入其詩集可能也非他的本意(甚至有的詩集,乾脆冠上「摘樂天句」的字樣,以避免山谷被指為「抄襲」)。
貳,江西詩派
中國的古典詩詞,大大小小,流派甚多。唐之後,有專學李義山(小說《围城》中「陵谷山原」的「四山」之一)的「西昆體」,偏華麗綺艷,也愛鑲嵌古典成語。北宋後期,吕本中(居仁)把受黄山谷影響的詩人放在一起,稱為「江西詩社宗派」,其勢力超過蘇東坡。據錢先生說,這包括了當時的陳師道(无己,號後山居士,小說《围城》中「陵谷山原」的「四山」之一,任渊注《山谷内集》時也順便注了《後山集》),山谷的外甥徐俯和洪炎,江端友,韩駒,以及一些其他知名不知名的詩人。後人一般也把吕本人算進這個圈子去。其實,吕本中的劃分,多少有些牽強附會。許多詩人如陸游的老師曾幾(吉甫,號茶山居士)學山谷,但風格不入其流派,這「江西詩派」就是一个代名詞了。许多後來的名詩人,成名前都從「江西派」入手,師從「江西派」的詩人。值得一提的是老尚喜欢的楊万里(廷秀,號誠齋)。老先生是所謂「中興四詩人」之一,和陸游齐名,嚴羽稱其詩體為「誠齋體」。誠齋也是江西人,初學江西派,轉了一圈,幾經周折,晚年又给「江西派」詩集作序,稱許為「詩里最高的境界」。錢先生的注(在大約一百五十九頁)里較為詳細地介紹了楊万里和江西派的關係。另一位江西名人姜夔,早年也从「江西派」入手,後來有人说他「古體黄陳家格律」,但白石並不以詩名於世,他是詞界格律派的頂峰人物。
錢鍾書先生早年和陳衍(石遺)多有交往,對其推崇的程度勝過另一位陳先生(陳三立,即陳散原,小說《圍城》中「陵谷山原」裡唯一的一「原」,連「半個坡」都插不進去)。石遺老先生是晚清詩壇的主將之一(另有陳三立和鄭孝胥),號稱「同光體」的「理論家」。這「同光體」,就提倡宋詩,「尤其推崇江西派」(見錢鍾書《宋詩選注》序),算是滿清(儘管詩人們都是留著辮子的漢人)對明的又一次「革命」。 留意自宋以來歷次詩壇上的「爭鬥」,包括南宋「江湖派」對「江西派」的反動,明朝詩人對宋詩的「敵意」,可以看出『不滿』之後的『價值』的流向與取向。但錢先生直截了當地總結說,『宋詩的成就在元詩,明詩之上,也超過了清詩』(出處同前)。
叁,我讀黄詩
詩到两宋,音韻可能有了變化,但近體詩的格律始終一如前朝。一般人作詩,往往四平八穩,平仄合度,起承轉合得體,但也過於滿足一板一眼,偶有佳構,在唐詩的萬丈光芒下,也黯然失色。詩至山谷,風格一變。謀篇講『奇正相生』,句子段落可以跳躍,僅憑想像的内在聯繫來接續;句法刻意追求拗句,有時字句顛倒,語感起伏,形成了特殊的音律;另外,熬煉詩眼,廣泛運用流動的對偶,以及新奇的比喻,增加了閱讀的快感;再就是著名的黄氏『點金術』,變前人舊物以為新,『化腐朽為神奇』。
山谷的影響很大,不僅僅是對那些身属『江西詩派』或後來推崇『江西詩派』的人來說。就是一些後來反對『江西詩派』的人,入過派後來又想脫離其影響的人,或者當時乾脆無派而自尋獨立的人,都往往對山谷本人(甚至陳後山)推崇有加。是什麼因素使得推崇和反對的两派有如此強烈的感受,是我决心花時間讀山谷詩的原因之一。
基本上講,宋詩以『赋』為主,少有『比興』,所以毛澤東對陳毅說,宋詩不懂『形象思維』,讀來『味同嚼蠟』。持類似觀點的人不少,多想把唐宋並并提,而没有想到宋詩可以是唐詩的一個補充。事實上,不少宋詩的創作,包括山谷詩,拓寬了詩的題材,發展了作詩的方法,某些方面更細化了事物的描述,但也没有完全跳出唐詩已经開拓的疆域和建設好的架構(宋詞的發展,從另一個方面說明了這一點),很多也脫離了具體的生活環境。這也是為什麼以後的文人在『書齋』里,靠翻『古籍』來掉『书袋』也能作詩,但再不能作出超越前人的好詩了。
早在南宋末,寫《詩話》的嚴羽對宋詩就有一个總結,說『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山谷,包括後來學他的人,一向為人『詬病』的就是『砌典』,進而讀來不爽而生『晦澀』,尤其山谷,颇能傳『以文字才學為詩』之神。平心而論,堆砌『古人』的典故,不僅僅是『掉書袋』的問題,还是需要些技巧的。借助『古人』,但不要古人完全替代自己,需要一定的筆力来『熔鑄』。『摯鯨』或『如椽』的大筆,不是把古人的詩句簡單編排成自己的作品,而是精心設計些關鍵的字來連接,按山谷自己的話講『…虽取古人之陳言入於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答洪駒父書)。更有人記錄山谷的話說,利用前人的詩意,用自己的話來表述,謂之『換骨』。是否得當,是否本末倒置,這些都取決於詩人的藝術和人品上的修養。有唐以來,真正做到『更無斧凿痕』的,包括老杜的晚年傑作,寥寥無幾,都是上品。
山谷現存詩近兩千首,其中個人經歷和親情友誼的佔了大部分(約三分之二)。這些詩,一一讀來就得花費不少時間,這裡只是針對山谷的特點,從公認的山谷好詩中選出幾首和大家一起欣賞。
山谷的詩,體分古體和近體,句分五言,六言,七言和雜言。鑑於網上詩友多數「沉醉於」近體五言七言詩,而山谷的不少為人稱道的佳作也在此類,這裡就和大家一起看看山谷這一類詩中的幾首代表作。至於那些頗能反映山谷風格的古體佳作,例如《流民嘆》,《送范德孺知慶州》,《送張材翁赴秦簽》,《送謝公定作竟陵主簿》和《次韻子瞻寄眉山王宣義》;還有幾首六言四句詩,以及那首古體的《戲答陳元興》,讀來也甚有味道;《老杜驕花溪圖引》,化用了很多杜甫的詩句,《聽宋宗儒摘阮歌》裡攙雜了不少深具特色的典故,有時間再和大家一同切磋。如各位所知,山谷也是一位出色的書家(宋四家之一),《武昌松風閣》由山谷親書,墨跡猶存;另有《書摩崖碑後》一詩,也是山谷傳世之作。
以下是行者將要聊的幾首山谷詩:
「詩逢山谷語奇工」-「我讀黃詩」之一,「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詩逢山谷語奇工」-「我讀黃詩」之二,「拔毛能濟世,端為謝楊朱」
「詩逢山谷語奇工」-「我讀黃詩」之三,「眼看白碧埋黃壤,何況人間父子情」
「詩逢山谷語奇工」-「我讀黃詩」之四,「近人積水無鷗鷺,時有歸牛浮鼻過」
「詩逢山谷語奇工」-「我讀黃詩」之五,「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陽樓上對君山」
「詩逢山谷語奇工」-「我讀黃詩」之六,「但知家裡俱無恙,不用書來細作行」
「詩逢山谷語奇工」-「我讀黃詩」之七,「白髮齊生如有種,青山好去坐無錢」
「詩逢山谷語奇工」-「我讀黃詩」之八,「詩的回歸」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