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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文:「劉禹錫和『夢得詩』」(關東行者)

(2024-01-17 00:29:07) 下一个

劉禹錫和「夢得詩」

關東行者

劉禹錫,字夢得,生於唐代宗大曆七年(公元772年),卒於唐武宗會昌二年(公元842年),與白居易同時,歷史上也一向以「劉白」並稱。

除了作為傑出的詩人之外,一般認為,劉禹錫還是當時一位「進步的」思想家和哲學家,一位早年銳意進取的「改革派」和中晚年後頗有地方政績的州府幹員。這裡著重介紹的是身為詩人的劉禹錫。

劉禹錫的詩,現存八百多首,而且各體兼備,均有膾炙人口的佳作。

按題材,一般把他的詩分成四類:寄託身世諷刺時事的諷喻詩;民歌式的竹枝詞,踏歌詞和浪淘沙詞以及楊柳枝;弔古傷今的懷古詩;以及酬唱之作。其中,以竹枝詞和懷古詩尤為突出。

事實上,在唐代大量客套的應酬詩裡,劉禹錫佔有不少個性十分鮮明的好詩好句。對此,白居易曾給予了極高的評價,說「彭城劉夢得,詩豪者也。其鋒森然,少敢當者。...夢得夢得,文之神妙,莫先於詩。若妙與神,則吾豈敢?如夢得『雪裡高山頭白早,海中仙果子生遲』,『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之句之類,真謂神妙矣!在在處處,應有靈物護持...」(轉引自《舊唐書·列傳》卷第一百一十)。

以下就不分類別,摘取幾首代表作,和大家分享。

一,「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巴山楚水淒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寶曆二年(公元826年)冬,劉禹錫卸和州任,与白居易在扬州「初逢」。

當時劉白两人都已五十五歲,劉禹錫更是外放了二十多年(中间雖被招還數月,以及一度為母守喪,稱「丁母忧」,但多數時間遠離两京)。當時,白居易「即席」写有一首《醉贈劉二十八使君》,感叹「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劉禹錫在答詩中,簡短的幾句,就概括了自己此前二十余年的際遇,對友人的凋零乃至物盡人非的感嘆,以及對白居易知遇的感激和隐隐的對今後的期許。

從唐順宗永貞元年「八司馬」外放開始,經元和十年的短暫招回,旋再外放邊遠州府,歷經約二十三年。

期間,劉禹錫作過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馬,連州(今廣東連州)刺史,夔州(今四川奉節)刺史和和州(今安徽和縣)刺史,並經歷了政敵的打擊,朋友的早逝,老母的故於它鄉異地(連州)。

當夢得辭別白居易回到東都洛陽後,遇到了當年也是「八司馬」之一的韓泰,就隨口說出了更具體的「切膚」之痛,「昔年意氣結群英,幾度朝回一字行。海北江南零落盡,兩人相見洛陽城。」(洛中送韓七中丞之吳興口號五首之一)。

從洛陽轉京城長安賦閒其間,重聽舊曲,詩人對比前後身世,曾寫有幾首絕句,讀來甚有味道。「曾隨織女渡天河,記得雲間第一歌。休唱貞元供奉曲,當時朝士已無多。」(聽舊宮中樂人穆氏唱歌),「二十餘年別帝京,重聞天樂不勝情。舊人唯有何戡在,更與殷勤唱渭城。」(與歌者何戡)。

當然,也有自嘲之作。

「二十餘年作逐臣,歸來還見曲江春。遊人莫笑白頭醉,老醉花間有幾人。」(杏園花下酬樂天見贈)。這「二十餘年」的代價,詩人是牢牢記住了。

二,「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再遊玄都觀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
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這「二十餘年」的外放,詩人雖然所付代價不小,但猶如腦後長了「反骨」,念念不忘「舊事重提」。當詩人一回到久違的大唐都城,就再遊了玄都觀。二十八字之外,還特意寫了比詩還長的序(引),可謂痛快淋漓之至。這首「前度劉郎」和著名的元和十年的那首《戲贈看花諸君子》成了詩人「桀傲不馴」的招牌之作。

說起這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在歷史上是個「多事之秋」。

就在這一年六月,宰相武元衡上朝途中遇刺,頭無所終。據說殺手是個和尚,聽來宛如一出武林故事。

白居易因此事上書「直言捕賊」,被貶到江州作司馬(今江西九江)。在此之前的三月,元稹已被放到通州(今四川達縣)。他寫給白居易的詩「聞樂天授江州司馬」描述了當年貶官的可怕,以至後來白居易自己想起來都會不舒服,「此句他人尚不可聞,況僕心哉!至今每吟,猶惻惻耳」(與微之書)。

也是在同一年,外放多年的「八司馬」,被陸續徵招還京。

就在闊別京城十年之後,劉禹錫遊覽了玄都觀,並寫下了著名的「遊玄都觀二首」中的第一首,「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裡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據新唐書載,「...語譏忿,當路者不喜,出為播州刺史」。唐朝時候,播州(今貴州遵義)「極遠,猿狖所宅」,劉禹錫尚有八旬老母在堂,「不能往,當與其子死訣」。最後還是經諸大臣的求情,才改放「地也不近的」連州的。

那個年代,大臣外放,即便是委以重任,也要提防可能的不測,何況「深深得罪了」憲宗皇帝的劉禹錫。

記得後來夢得在寫給離開長安的令狐楚的一首詩裡,透露過這種感覺。

「平章宅裡一欄花,臨到開時不在家。莫道兩京非遠別,春明門外即天涯」(和令狐相公別牡丹)。此詩的深義,盡在後兩句,尤其在第四句。

三,「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竹枝詞二首之一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詩人的外放, 是一種不幸,但對詩壇和以後的讀者來說,也是一種幸運。

正是詩人被長期貶抑在外,才得以接觸到社會底層,才能了解各類的風土人情。

在朗州和連州其間,詩人曾寫有非常出色的「採菱行」,「競渡曲」和「插田歌」,但都不如他在夔州時寫的十一首「竹枝詞」那麼有名。北宋黃庭堅曾說其「詞境高妙,元和間誠可獨步。道風俗而不俚,追古昔而不愧。」

這些「竹枝詞」連同后来的「踏歌詞」和「浪淘沙词」,或写情,或咏山咏水,或感嘆世俗的險惡,詞句淺白流暢却不入俚俗,其明快清新為詩壇平添一格。不仅「武陵夷俚悉歌之」(見新唐書列傳第九十三),而且影響當時,直達當代。在物欲横流已「司空見惯」(贈李司空妓)的今天,当我们讀到「瞿塘嘈嘈十二滩,人言道路古来難。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竹枝詞九首之七),谁會說千百年来有根本的改變呢?

顺便地說,詩人作于苏州其间的樂府體「楊柳枝詞」,也非常有名,但風格迥然不同。

「楊柳枝詞」,每首紧扣「楊柳」,運用對比,反映主題。例如,「炀帝行宫汴水滨,數枝楊柳不胜春。晚来風起花如雪,飛入宫墙不見人」(楊柳枝詞九首之六),就是一首詠古的佳作,有人認為不输于詩人著名的「金陵五題」。

另外,一首「春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舊板桥。曾與美人橋上别,恨無消息到今朝」(楊柳枝),又令多少人無限感嘆,細讀之下,又有多少回味。

四,「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金陵五題之烏衣巷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說到劉禹錫,自然會想到他的懷古詩,他的「金陵五題」,特別是「五題」中的前兩首「石頭城」和「烏衣巷」。

據說白居易十分欣賞「五題」,尤其是第一首,「山圍故國周圍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金陵五題之石頭城)。詩人自己在詩前的序裡講,樂天讀「石頭城」後認為「後之詩人不復措辭矣」,「餘四詠雖不及此,亦不孤樂天之言耳」。的確,這寥寥數言,寫盡朝代的興衰與人事的代謝,給人以無限的遐想。

兩宋有幾位精通音律的著名詞家,周邦彥是其一。周曾有一曲「西河·金陵懷古」,吟詠古城金陵,全篇意境完全取自劉禹錫的「金陵五題」中的詩意,甚至直接用了詩中的句子。對比起來,古曲「西河」緣於唐韻,入「大石」調,有一百零五字,唱起來一定哀回婉轉,但人在座中,塞給了太多的描述,減少了聽者自己該擁有的想像。這就是兩者的差別。

詩人另有一首「五律·金陵懷古」,「潮滿冶城渚,日斜徵虜亭。蔡洲新草綠,幕府舊煙青。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後庭花一曲,幽怨不堪聽」,從另一個角度,申明國家的興亡取決於人事,而非地勢。荒淫腐敗的朝庭,再好的地形又有何用?另從作詩的角度,起始連用四個地名,襯託以江潮落日新草舊煙,由而轉出下半首,絲毫不見痕跡,堪稱五律中的傑作。

除卻金陵詩,詩人還有兩首懷古詩非常有名。其一是和「竹枝詞」作於同時的「蜀先主廟」,「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勢分三足鼎,業復五銖錢。得相能開國,生兒不像賢。淒涼蜀故妓,來舞魏宮前」。全詩「句句精拔」(清紀昀語),盛讚「先主」的賢能,而諷刺「後主」的不肖,似乎隱藏著本朝「太宗」「憲宗」的對比(「憲宗」對夢得的成見極深)。

再就是「西塞山懷古」。

「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這首「驪龍之珠」,以磅礴之勢起,再次指出「地形」不足恃,「王氣」不能憑。

此詩在技法上的「啟承轉合」,處理得爐火純青,堪稱七律中的「極品」。

當時的唐室,除了朝上的「牛李黨爭」,還有兩大內患。一為「宦官」,再是「藩鎮」。早在「西塞山懷古」之前,就有「李愬雪夜入蔡州」生擒吳元濟的故事,為此遠在連州的詩人還寫了有名的「平蔡州三首」來稱頌。

值寫「西塞山懷古」之際,各地的「藩鎮」猶有自立之心。這首詩,甚至隱含了「分裂割據」的「必定不能持久」,這和詩人一貫的思想是一致的。

五,「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

酬樂天詠老見示

人誰不顧老,老去有誰憐。
身瘦帶頻減,髮稀冠自偏。
廢書緣惜眼,多炙為隨年。
經事還諳事,閱人如閱川。
細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
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

人們論及劉禹錫,往往提到他一生中兩個極為重要的朋友,前期的柳宗元,晚年的白居易。 

「白柳」兩位,生前身後,都是享有盛名的人物。非常可惜的是,比夢得還小一歲的柳子厚「英年」歿於柳州貶所,沒有看到他所期望的「皇恩若許歸田去,晚點當為鄰舍翁」(重別夢得)的那一天。白居易和劉禹錫同年,之前兩人的心靈軌跡似乎並未相交,但一朝「揚州初逢」,兩人的關係開始日益親密。是否元和十年的類似經驗起了作用,不得而知。

除去那次酒席上的贈答,劉白也曾攜手同遊揚州。

「步步相攜不覺難,九層雲外倚闌幹。忽然笑語半天上,無限遊人舉眼看」(同樂天登棲靈寺塔),「半月悠悠在廣陵,何樓何塔不同登。共憐筋力猶堪在,上到棲靈第九層」(與夢得同登棲靈塔)。兩個半百之人,惺惺相惜之態可掬。

就在那次相遇之後,劉白兩人入朝出府,或分駐兩地,或同居洛陽,唱和不斷,友誼日深。從「聞新蟬」,傷故友,到「噓寒問病」;從遊春,邀酒,到相互調侃,讀來充滿溫情,機智,和風趣。

夢得達觀睿智,詩出每有新意,或以樂觀向上的姿態看待生活。例如,「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後波」(樂天見示傷微之敦詩晦叔三君子皆有深分因成是詩以寄),就唱出了人間普適的規律。

晚年的詩人,不只賦閒,而且多病。但從這首廣為稱頌的「昔看黃菊與君別,今聽玄蟬我卻回。五夜颼颯枕前覺,一年顏狀鏡中來。馬思邊草拳毛動,雕眄青雲睡眼開。天地肅清堪四望,為君扶病上高台」(始聞秋風)詩中,我們看到的是什麼呢?卻是一反悲秋的古調,唱出昂揚向上的「雄健之聲」。難怪沈德潛會說,此詩「英氣勃發,少陵操管,不過如是」。

唐武宗會昌二年秋,劉禹錫以七十一卒。

老而喪友的白居易曾寫有「哭劉尚書夢得」二首,「今日哭君吾道孤,寢門淚流滿白頿須」,痛哭流涕之狀躍於紙上。

詩人雖然不像他的老友白居易那樣「開宗立派」,封侯贈謚,卻也過七十得高壽,獲贈戶部尚書。不再像當年那樣漂泊奔波,也最終沒像他的朋友柳宗元那樣歿於異鄉。更重要的,他晚年獲得了新的知音,不再「長恨人心不如水」。

撫今追昔,劉禹錫之後,差不多歷經一千二百年,「夢得詩」不但及宋及清,也影響到現代的許多詩詞愛好者。很久以前,在讀過一本「劉禹錫評傳」之後,本人曾用新韻寫過一首「劉禹錫」,其中有聯「慷慨一生和白柳,奔波四地唱竹枝」,雖不入流,卻試圖概括劉公「精彩」的一生。

記得這首舊作中還有一句,「為人不怕劉公老,展卷應讀夢得詩」,至今我仍然這樣認為。

(正文畢)

附「集殘句『我以我心托我口,詩篇在民匕在手』用新韻寫舊事」(取自「衝浪集」)

大名居易字樂天,宗親西域近藍田
一自中原馳胡馬,文種多是出江南
身向江南心向西,年方十六語出奇
長安客寫長生殿,棧道聲催雨淋灕
我以我心托我口,詩篇在民匕在手
白髮夏夜上陽人,黑指南山單衣叟
一夕謫居尋陽城,眼向天邊耳不明
江頭多少淪落客,由此最怕琵琶聲
看罷蕭瑟看桃花,大林寺後接三峽
三遊洞外東坡步,北指京城思故家
故家遙引玄都觀,一片紅霞都不見
昨日把酒醉蘇杭,今朝青山獨踏遍
和州走來劉禹錫,寶刀森然誰能敵
晚結香山為詩友,多有清音無嘆息
時光一動逾千年,多少詩句猶燦然
聲聲及心漫心走,綴玉連珠三千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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