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珠眼”是一个人的外号,他是我姥爷村的,他一出生,眼珠朝一个方向转,于是,“对珠眼”便叫开了,而真名“郭大明”只有老师才叫。
对珠眼的对珠只是个小毛病,他的视力很差才是重点,小时候他没意识到,照样和村里的孩子调皮捣蛋,村里人也不把他当盲童。在村里,大仓娶了外村先天失明的媳妇,就住我姥爷家房后,新媳妇两眼一抹黑,啥也看不见。还有东边金星大队一个孩子,也是啥也看不见,白天黑夜一个样。乡民以为,这才是盲人,能看见的,就不是盲人,所以,他们没有把对珠眼当盲人。
对珠眼到了上学的年龄,就和同村的孩子一样背起书包上学堂。这时,人们,包括他自己才清楚他的视力差劲得很:他看书,几乎要把书贴到脸上,为了让他看见黑板上的字,老师不仅要让他坐到第一排,且要把字写得大大的。幸运的是,老师还是没有把他当瞎子,没有让他退学。在老师和村里人看来,大仓家的盲媳妇都能做针线活,家务活一点不碍手,一连给大仓生了五个娃,有男有女,个个健康聪明,五个孩子出来,干干净净。对珠眼能看见,上学也就不成问题。那回,县里来的民政干部陪同大城市盲校老师招生,把金星大队那个盲孩子领走了。来到村里调查,村干部和村民都说我们这里没有盲孩子,如今学校要是不接收对珠眼,对珠眼成了睁眼瞎,可不是大伙儿耽搁了这娃?这朴拙的认识挽救了对珠眼的自信。对珠眼也不觉得自己是个瞎子。听惯了“对珠眼”的称呼,老师第一天点名,叫到他的大名“郭大明”,他还以为是叫别人呢!
对珠眼聪明好学,村里一起长大的玩伴有的只读个小学就回家务农了,因为没考上中学,对珠眼却一路顺利考学,还到县城读了高中。进县城读书,假期回家,村里人看到对珠眼鼻梁上架了副眼镜,人们啧啧称奇,那眼镜片真厚啊!比下放右派戴着的眼镜还要厚。村里人认为,戴眼镜的都是有学问的,那对珠眼的学问一定也不浅了。
对珠眼高中毕业那年,赶上了“文革”,大学停止招生,他回乡了。他本就是山村长大的,许多城里的同学不也得上山下乡?可,当他真正抡起锄头,埋头干起父辈的营生,才发现,他真是百无一用。一锄头下去,本该锄去杂草,他却把麦苗锄去了……
队长不敢让对珠眼下地干活了,他下地,这不是添乱吗?对珠眼无事可干,挣不了工分,大小伙子了,却要吃闲饭,想受苦都受不成,这苦就累加到了精神上,白天他不敢出门面对乡亲,好像他欠了全村人的债,夜里,他像个幽灵在村里游荡,他以为自己隐没在了夜色里,然而,月亮看见了,乡亲们看见了。他那瘦瘦高高的身影,像一株移动着的向日葵,出没在田间地头,只不过,他的头是向下的。他常常跌成个泥人,碰得鼻青脸肿才回家。
村里人不无担忧地议论,对珠眼这娃不是精神有毛病了吧?对珠眼的父母求队长给娃儿好赖派个活干,队长思来想去,对珠眼在村里是数得上的文化人,当个民办教师没问题,可村里的小学已经有了民办老师,队长就去找大队支书……
于是,对珠眼成了元山大队小学一名民办教师,和我母亲做了同事。我哥和姐当时在我姥姥家上幼儿园,节假日,母亲接哥哥姐姐回家,他们就在学校院里自由活动。
星期天,办公室的门还开着,咦!还有位老师在办公!这位老师趴在办公桌上,像鸡啄米脖子弯下,下巴颏就要挨着书了。这不是对珠眼吗?村里人都知道。
哥哥姐姐知道办公桌上有一大盒子圆圆的棋砣子,有红色的,有黑色的,爸爸抱着他们看过老师玩,说是下棋。今天机会来了,平日占着那些棋砣子的老师不在,那些棋砣子还在。哥哥姐姐就爬到椅子上,爬到桌子上,用红的棋砣子黑的棋砣子盖起了房子……不知过了多久,哥哥姐姐朝对珠眼那边瞄,对珠眼却不朝他们这边看,连头也没抬,哥哥姐姐一人手里攥了个棋砣子出了办公室,回头一瞧,对珠眼的屁股粘在椅子上,头还像鸡啄米低着。哥哥姐姐跑回家,伸开拳头,向母亲展示胜利品,说,妈妈,盒子里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棋砣子,我们拿了两个,对珠眼一点也不知道。母亲说,这是象棋,少一个都不能玩了。你们给放回去。姐姐扭着身子,哥哥不动,说,我们就玩一小会儿。母亲说,想当好孩子,就送回去,还想玩,先问问老师……
当然,哥哥姐姐把两个棋砣子放回盒子里,对珠眼还是屁股粘在椅子上,头依然鸡啄米似的低着。
上课了,校长又在校园巡视,已经有好几次了,校长看见对珠眼班的学生一个接一个从教室后门出来,校长觉得蹊跷,学生都是跑校回家吃饭,也不可能集体拉肚子啊!
校长的侄儿就在对珠眼班里,校长到弟弟家一问,原来事情是这样的:班里有些顽皮的孩子发觉对珠眼老师根本看不见他们的小动作,他们便不安分,发现从后门溜走,老师也不知道,就常常溜出去玩……
开会时,校长作了不点名批评,强调老师要注意课堂秩序,管理好学生……
期末公社统考成绩出来,对珠眼班学生的成绩一塌糊涂,校长向大队支书诉苦,对珠眼连学生跑光了都看不清,肚子里再有学问有啥用?类似的话支书早已听了两耳朵,张三家吃顿油炸糕,一顿饭没吃完,村里人就都闻到了。支书还听说,对珠眼发神经的老毛病又犯了,这回还是一双,他老娘成天像个尾巴跟在他屁股后头……支书旱烟吸了一锅又一锅,说,看这情形,对珠眼是教不了小娃儿……校长心头一松,又一紧,那,对珠眼以后怎么办?校长的话一出口又有点后悔。支书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我就不信他教不了书,教不了小娃娃,教中学的大孩子……
这样,对珠眼到了元山大队的农中当了民办中学教师。这回对珠眼终于没让支书看走眼,对珠眼教不了小学,教中学却是好老师,几年后转正,成了公家人的对珠眼,媒人也找上门给他提亲……又是几年过去,在美丽贤惠的妻子支持下,他不仅啃下了师大中文系本科文凭,还一路带着妻儿,调到乡中学,再调到县一中,教了初中,教高中……
我上中学那年,也是对珠眼刚调到县一中的那年。在校园里,我们不期而遇。迎面走来的瘦高个儿,阳光照着他的眼镜片,眯缝着眼睛向着太阳微笑的,不正是那个听说乡长见了他,都要先和他打招呼的对珠眼吗?我们就要擦肩而过,一声“郭老师”脱口而出。
发表于2016年第2期《内蒙古残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