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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终十日(五)
(2024-01-03 19:1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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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考再三,还是决定把这段经历写出来。在这个平台,记录下妈妈生命倒计时的十天,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往昔回忆,乡俗人情,人间百态,临终关怀,网上助念,以及无法解释的玄幻现象。。。。。。
有些事情如果早一点知道,会更理解和包容她的很多行为。
妈妈开始有痰,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努力地想把痰咳出来。
做临终关怀指导的老师说,大多数老人在临走之前都会有痰,是临终的特征之一。
妈妈的眉头皱着,用力想把痰咳出来,胸部剧烈地起伏着,眼泪也跟着咳出来。
他们聚在她的床前,叫着“姑”,流着泪,握着她的手。
血缘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尽管离得远,不常见面,但似乎有一种相通的东西把他们联系在一起,是外人无法体会的。
眼睛挨个一个个从他们脸上看过去,看着这些李家的后人:她的几位堂哥的儿子们。
妈妈是李氏家族这一辈里面最小的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或许是家族遗传,她的几个堂哥都是死于心脑血管病,先她而去。
好在她的堂侄子们会时不时来看她,让妈妈感到绵延不断的亲情,提醒妈妈她的根在那里。
河南人认亲,比较注重亲缘,有很浓的宗族观念,据说族谱已经写到哥哥这一辈了。
我的老家在河南巩县,是一个很大的家族。家族的人特点是忠厚老实,为人质朴,在当地享有很高的威望。
据说1940年前后,河南发生了干旱蝗虫等灾害,庄稼毁灭,颗粒无收,引起了大饥荒。缺吃少穿,无法生存。留在家乡就是饿死。人们纷纷出来逃荒,努力寻找一条生路。
为了能活下去,父亲和母亲挑着一副挑担来到陕西黄河边朝邑县的一个古镇,投奔他们的叔父。
叔父出来的早,在小镇上有店铺,骡马店,旅馆,生意做的不错。
开始住在财主宗娃家里,父亲给叔父饭店做饭,母亲给三排长家做衣服干家务活。
1943年母亲怀孕,本地不让在他们家里生孩子,所以父母亲只好挑着担子去黄龙山找父亲的大哥,我的大伯。
(一百多公里,一个孕妇,就那样一路向北,向着黄土高原,一步步走过去。)
黄龙山在陕北,漫山遍野绿草成荫,野果树到处都是:桃树,杏树,核桃树,板栗树等。
大量的天然有机食物给我的身体打下了一个很好的基础。我一辈子身体素质好,人比较聪明,大概和母亲怀孕时吃了很多野果野核桃营养好有关系。
山沟里没有接生婆,伯父母急的烧香磕头,好在我终于顺利出生了。
(镇上有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说他曾经正好看见过外公外婆挑着担子,一头是行李,一头是刚出生的女儿,走进城门。)
不久,父亲开了香油坊,和乡党们一起干起了香油生意。
父亲母亲半夜起来要炒芝麻榨油,我就从炕上起来钻到麦秸里睡觉,或者和父母一起烧火炒芝麻。
小时候穷,没吃过什么好吃的,经常馍夹香油,或者馍蘸着香油吃。
母亲每天给三排长家干活,边干活边让我钻在旁边吃奶。我小时候没有人抱过我,到处爬,浑身泥土,人称我是“泥娃子”。
我母亲四七年,四八年还生了两个儿子。很可惜的是,因为当时穷,加之医疗卫生条件太差,只有农村接生婆。
在剪脐带的时候感染,两个孩子都因为四六风(新生儿坏血症)而夭折。记得父亲订了一个银锁准备给儿子过满月,我还给大弟弟起了名字叫李明光。
有一个神奇的梦,我清楚地记了一辈子,至今印在我的脑海里:第二个弟弟夭折不久,我睡在父母中间,听到吱呀一声,迷迷糊糊看到门开了,进来了两个小孩,一边一个拉着她的手说:“姐,咱们走吧。”
我吓得大哭起来,不敢往顶棚上看,不敢在这个房子里呆。于是母亲便把我送到忠林叔家过年。
听母亲说,她折了小儿子后,还在月子里,有一天晚上父亲出去做工,很晚都没有回来。母亲担心父亲被抓壮丁的抓去了,大冬天的晚上站在城外路上,打听张望,加上伤心,落下了病根,从此再也不能生。
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独生,上无兄下无弟妹,小时候做梦时总是梦见我妈妈给我生了个弟妹。
她有把她宠上天的老妈和老公,有三个还不错的儿女,一辈子没有受过苦,咋还不知足呢?
有很多从小到大共同生活的时光,共同的回忆,共同经历的琐碎的往事,一起吃过的妈妈做的饭,一起干过的糗事,甚至,有这世上只有几个人知道的共同的秘密:譬如,如何在不开锁的情况下取到外婆锁在箱子里的苹果?。。。
更重要的是在父母百年之后,有可以和自己一起回忆的人,回忆中有别人无法听懂的语言密码;
父亲的兄弟姐妹来看望他们的时候,都是围在自己的大哥床前,真情流露,而对她就是走个过场。
那是我第二个弟弟夭折后,有人介绍她去城里给一个小我一岁的男孩当奶妈。
母亲到大荔后,那个男孩不好好吃奶,妈也时时想着家,急的呆不住。后来,这家人用轿车将她送回家。
当时,我才不到四岁,父亲天不亮就挑着香油转乡,天黑才回来。
有一天父亲很晚回来,看见我爬在门口石头上等他,已经睡着了。
父亲把我抱起痛哭流涕,非常难受。母亲回来后,他把此事给母亲说了,夫妻二人又一次抱头痛哭。
(心疼妈妈,那个孤独地等父母回家的三岁多的小女孩,这一辈子都在用所有人的爱去弥补她童年的缺失。)
我父亲母亲给好几个财东家做过活:忠林,甲酉,双印,三排长。。。
父亲做长工,母亲做家务。父亲干活实在,话不多;母亲活络,很有眼色。因此大家都很喜欢他们。
我母亲的两个月子都是财主家的忠林婆侍候的。他们都很喜欢我,记得有一次忠林婶把我搂在怀里,亲热地叫我“狗娃”。
我父亲做生意,家里没有钱,想贷款也贷不到。做工的东家就为他做担保借到了钱,我父亲的生意才做了起来。
由于父亲聪明,头脑灵活,又勤劳节俭,没过几年就买了十几亩地和一院房,我们一家才安定下来。
(外公很有经商头脑,改革开放后也是第一批做生意。可惜去世早,要不然很可能成为先富起来那种人。)
我小时候没有亲戚,财东家的女儿凤英姑就带我走遍了自己的亲戚。有一次她小姑子结婚,她带我在朝邑县楼上吃席,我说:“这饭太好吃了!”
另外一个财东蔚家,老奶奶对我也很好。每次见面不是盛饭就是给好吃的。还有的东家过年时请我们吃好吃的,把我们当成家里人。
我父亲母亲干过的这几家财主,都是大家子,家底殷实,人都温和善良,对我家的帮助很多,我一直都很感激他们。
(这完全不是我们后来影视作品中看到的地主乡绅的形象。
外婆做过工的几家人,后来都和我家成了亲戚世交,一直交往着。妈妈也一直在尽力帮助他们的后代。
外婆在走的时候嘱咐哥哥一定要回报当时帮助过他们的人。哥哥于是为家乡捐了一座敬老院,算是回报当时收留妈妈一家的善良的人们。)
一九六六年WG开始,我心中想不通这是干什么,打架斗殴,斗地主,搜索地主家的金银财宝,古董,布匹等,挂着牌子游街,还开批斗会,让我母亲上去控诉地主当年怎么对待她的。
我母亲上去说:他们都是好人,当年没有亏待过我。。。
从中原大地飘过来的一颗种子,发芽,生根于此,长眠于此。
今晚还是我一个人陪妈妈。
晚上妈妈的痰很多,咳痰也很频繁。
她一直没有休息好,睡不踏实,也没法睡。痰在嗓子里发出冒泡泡般的声音,憋的很难受,隔一会就会咳一次,刚睡着就咳醒了。
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就是在她把痰咳到嗓子口的时候吸痰。
于是,每次她一看见我拿着吸痰器走过来,就安静下来。就那么张大嘴,乖乖地忍受着我的笨拙的动作。
在她把痰咳出来之前,一点忙也帮不上,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她用力地咳啊咳,把痰咳到嗓子口。。。
每次用吸痰器,我都不忍心去触碰她的喉咙和口腔,因为频繁地吸痰,已经开始红肿。
只有握着她的手,默默地祈祷老天,把她这些痛苦转移一些给我吧,我愿意分担她此刻的痛苦。
就像孩子小时候发烧生病,哭得很厉害,我就特别希望能有法术把孩子的病转移到我身上,让我来承受他们的痛苦。
可是,有些痛,只能一个人忍;有些苦,只能一个人受,谁也替不了。
有一阵子,我因为困的不行睡着了,忘了盯吊瓶,吊瓶里的液体滴完了,管子里空了一段时间,致使出现凝结,接下来液体滴不进去了。
想了很多办法,和美国的护士朋友联系遥控指导都不行,只好在凌晨4点叫来嫂子,处理了一下,重新开始滴,他们才又回去睡觉。
来自世界各地的志愿者在Zoom上24小时不间断念佛号。
每天指导老师会和我联系一次,了解妈妈的情况,上传当天的照片,视频,并在电话里和妈妈聊上十多分钟。
今天指导老师聊的话题是回忆妈妈年轻时的经历,聊家人和朋友,老师和学生。
当指导老师在电话里大声叫出“李老师”的时候,妈妈瞪大了眼睛认真听着。
指导老师的声音热情而欢快,如沐春风。仿佛要送一位老友远行,在和她拉家长,为她宽心。
我很佩服他们能从家属提供的有限的资料中拓展出那么多丰富的内容,提到了很多我们没有注意到的点。
或许是因为他们接触的临终者较多,更为了解临终者的心理。也知道怎么去和临终者沟通。
念佛声回荡在房间里,院子中,夜空上,在寂静的夜晚陪伴着我和妈妈。
走到院子中,抬头看,青黛色的夜空中,那颗最亮的星星已经过头顶最高处,偏向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