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划過夜空的流星

 

    母親節，這本是一個祝福、可喜的日子。

    可一年前的那個母親節，對於我卻是一個無比緊張、焦慮而忙碌的日子。

    堅強的母親倒了，被救護車送進了醫院。真是一個不幸的巧合，三年前的那個母親節，母親也被救護車送進了醫院，那次是因為骨折。此次一劫能逃過去麼？畢竟已是年近九旬的人了。

 

    母親被診斷為「極度疑似心肌梗塞」，年事已高的母親自願放棄了心臟搭橋手術採取了保守治療的方式。入院後開始出現心絞痛的現象，但持續時間不長。也出現過心肌梗塞大腦缺氧造成的幻覺，母親在幻覺裡回到了文革，被關進了小黑屋，情緒極度驚恐又無奈，還夾雜著質疑與憤怒。

 

    眼睜睜看著母親受病痛煎熬心如刀絞卻又無能為力，我的心情是矛盾的，希望奇蹟的出現又懷疑奇蹟的出現，心裡一遍一遍地默念聖書裡的那段話：「他實在是病了，幾乎要死，然而神憐恤他，不但憐恤他，也憐恤我，免得我悲上加悲。」

神憐恤重病的母親好理解，也「憐恤我，免得我悲上加悲」是指什麼我卻參不透。

 

    轉眼住院一週了，第二週起母親才度過病危階段進入恢復期。本應多住院一些日子，可是不做手術醫院就不願意留人，醫生的論點是：「醫院是治病的不是養病的」。

   以母親的狀況，出院後只得先進養老院了， 我知道這是母親最不願意去的地方可是別無選擇。

 

    出院前一天的晚飯，母親能自己端著小米粥喝幾口了，我祈禱著母親的康復，期待著奇蹟的出現。

 

    5月14號下午入院，27號上午出院，其時母親的心梗並沒有從根本上緩解，離開醫院後隨時都有可能發作，出院的決定就是鋌而走險，可又有什麼辦法呢？

 

    萬萬沒有想到，5月28號，出院的第二天上午母親就出現心臟極度不適，繼而心梗發作且來勢凶猛。跟先前的醫院聯繫，醫生的答覆是：「終末期無法救治不接受再住院」，母親被拒之門外。先生動用了醫療界的老同學關係找到了一家同意把母親送去的醫院，也留出了床位，到醫院之後先是做了一番檢查，沒想到醫生的結論也是「沒有治療價值」，同樣是拒收母親住院。就這樣母親在急診室裡躺在一張窄的像擔架似的「床」上煎熬著，不時地用手撕扯著胸襟，喘息著低語：「快點結束，快點結束……」，這是母親對上帝發出的呼求。

 

    從上午10點多到晚上10點半左右，母親在心絞痛中掙扎了十多個小時，其間還聯繫過「臨終關懷醫院」，他們同意收住但是要到次日才可入住，那麼這一夜該怎麼辦呢？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幸好養老院同意將母親送回他們那裡。

    彼地的醫生，他們見慣了眾多重患者的苦難，良心如同被熱鐵烙慣了一般。

 

   29日晨，母親從病痛折磨的筋疲力竭中甦醒，我與母親凝視良久，忽然她看著我開口說：「真俊吶，真好看。」有生以來第一次聽見母親這樣誇獎她的女兒，心中不免驚訝。

   我問母親，「感覺怎麼樣？」

   母親說，「挺好。」

   又問母親，「還難受嗎？」

   母親說，「不難受了。」

   母親面帶微笑望著我，說，「沒關係，你好好生活，咱們都好好的。」

   我含淚點頭，答應她我好好生活。

 

   到了晚上，母親發聲已經十分困難，聽力也在衰退，聽見我的聲音從昏睡中醒來。

   我問母親「想我麼？」

   母親先是搖搖頭，後又點點頭。

   在聲音的刺激下母親清醒過來，說了句「喝水」，護理員用針管滴了三次水，每次的吞咽都異常艱難。

   忽然母親焦燥起來似乎想說什麼，我趕緊問母親，母親連說了兩遍，「我想起來，我想起來。」

   是啊，母親就怕有一天自己倒下成為別人的累贅。住院期間稍微有點精力時都不住地用手敲打按摩著腿，怕自己躺久了神經麻痺肌肉萎縮，她想儘早站立起來。

   沒能再站起來，這是母親留在人世間的一個遺憾。

 

   30號清晨，母親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了，但是聽得見。

   護理員摸著母親的臉大聲問，「奶奶，你感覺怎麼樣了？」

   母親用口型連續表達了三次「好」、「好」、「好」，面浮笑容。

   堅韌無比的母親啊，篤危之際還不忘微笑，不忘安慰身邊的人，不想帶給別人不安。

   上午時分母親已經不能與我定睛相視了，好像也看不清我的臉了，看著母親我終於說出「媽，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母親微笑。

   我滿心愧疚地問母親，「能原諒我麼？」

   母親艱難地連連點頭。

    入夜後我跟母親做了最長的一次會面，有56分鐘之久。但是這一次就只能看著她雙目緊閉急促地呼吸，人好像消瘦了好多，露出來的胳膊松松垮垮，軟弱無力。

 

    31號凌晨兩點我就已經坐等待養老院開門的點鐘了。

   從養老院開門到下午3點的這段時間裡，我先後三次探視了母親，眼看著母親每況愈下。

    傍晚18點11分，我再次探視母親，向彌留中的母親匯報了她掛心的事：

   第一是告訴母親在她那兒勤工儉學的大學生的工資已經結清。

   第二是答覆母親最後的囑託，28號上午母親被送往醫院臨行前曾囑咐我說，「咱們家還有好多東西沒收拾，你都規制整齊了」，那麽我告訴母親家裡的東西都已經規制整齊了。

  第三就是向母親保證，我會好好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她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我。

 

   20點46分，母親像一顆美麗的流星劃過了89年的人生軌跡悄然隱沒在夜空裡。

   天空忽然落下了大滴的雨，淅淅瀝瀝。

  

  母親的一生，經歷坎坷，內涵深厚。她十六歲那年考進北京大學，在北大苦讀了八年 24歲時取得了副博士學位，畢業後為了支援邊疆建設在甘肅省某大學任教，直至退休。

 

    母親的一生，是教書育人的一生，是勇攀科研高峰的一生。由於母親在教學科研上做出的突出貢獻，使她成為中國最早的一批「對國家有特殊貢獻的科學家」，並終身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這個津貼雖然自始至終每個月只發放600元人民幣，但是這個榮譽證明了她傾其一生的努力。

 

    母親是事業上的強人，也是一個多才多藝充滿生活情趣的女人。

    繪畫、刺繡、六弦琴、鋼琴都拿得起來，寫作也是一流。與母親書信往來的友人都說讀母親的信是一種享受。

母親是天生的「洋嗓子」，唱歌非常好聽，母親心情好的時候，或者在我生病養病的時候就會小聲地給我唱在那個年代裡聽不到的歌。 我特別喜歡她唱的一首印度尼西亞的搖籃曲。每當母親唱那首「三套車」的時候，我那麼小的年紀就能被那淒美的旋律打動而得落淚。

 

   母親樂觀、善良、悲憫，不要說對有困難的人，就是對不會言語的動物都是悲憫的。我從小就習慣了家裡收養被人遺棄的貓、狗，甚至刺蝟，跳鼠，鷂子，等等等等。母親是北大生物系動物專業科班出身，所以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她都知道怎麼餵養。退休後的母親先後輾轉在三個城市裡生活過，每到一地過不多久就成了流浪貓們的「救星」，最後這次住院還惦記著每天到小院子裡上門求食的流浪貓和野鳥，念念不忘：「貓媽有小崽兒了，瘦得皮包骨不餵不行。唉，我現在連自己都顧不了了，它們只好聽天由命了。」

 

   父親走得早，兒女天各一方，母親是孤獨的卻不敗給孤獨。讀書寫字接受新知識與時共進是她一生的習慣，悲憫則是她的信念，母親救了無數流浪動物，而這些可愛的動物也救了她。

 

    母親，不久前發給你的那首歌聽了嗎？我喜歡Michael Learns to Rock演唱的英文版，今夜，「Fairy Tale」(傳奇）一直縈繞在我耳邊，你一定也聽見了吧？

 

In that misty morningwhen I saw your smiling face

在那日晨霧中當我看到你的笑容

 

You only looked at me and I was yours

你對我專注的一瞥我心已屬於你

 

But when I turned around you were nowhere to be seen

但我轉身後卻發現你無蹤可尋

 

You had walked away and closed the door

你已經走遠離開並關門消失

 

When will I see you again? 

何時能與你再相見？

 

When will the sky stop to rain?

何時才能雨過天晴？

 

When will the stars start to shine?

何時能夠星光重新再現？

 

On a cold December night I gave my heart to you

記得 在寒冷的冬夜我把心交付給你

 

And by the summer you were gone

而在夏天之前你卻已經離開

 

Now as the days grow older and the stars were start to dim

如今時光逐日增長而星光開始暗淡

 

All I have are memories and this song

我所擁有的只是回憶和這首歌

 

   母親，從今往後你不再有病痛，也不再擔憂和煩惱，卸下地上的重擔獲得了自由。

   此刻你已恢復了年輕力壯，與摯愛親朋歡聚在一起。

 

 

 

 

 

2023 年6月1日黎明擱筆

2024年6月1日黎明修改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