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廖芳之死
若兰
我在工人新村几乎没有朋友,除了廖芳。主要是因为我这个年龄的孩子都要干活。割猪草,拾柴火,捡煤核之类。 那时侯大家都穷,哪里还有剩下让人捡的?所以基本是偷。比如捡煤核,就在屯船边转悠,等守煤的人转过身抓个煤疙瘩就跑。生活的艰难把孩子们砺练得狡灵极了,我根本不是对手。我不愿跟他们玩,因为玩的结果就是要么丢了发夹,要么丢了手绢。
廖芳是廖婆婆的老幺女。廖婆婆的大儿子和爸爸一样大了,所以她的辈分是祖母级。但廖芳和我一样大。廖婆婆生了六胎才得了两个,所以对廖芳格外小心呵护,虽然家里也很穷,但也不让她去干那些活。结果廖芳和我一样笨,能玩到一起。
现在已经到了1968年。两派之间的摩擦越来越多,大联合随时都会破裂。革命群众都在全心全意捍卫毛主席的正确革命路线,所以妈妈出了月子也没人勒令她去上班 — 那时候的革命群众对我们都不会好好说话的,开口闭口“勒令柳XX ”如何如何。一次几个女红卫兵要借用剪刀,来到教工家属院,正好妈妈也去那里放东西。她们不是和颜悦色地向妈妈借(谁也没说不给呀),而是说,右派份子柳XX,勒令你把剪刀交出来!用完后愤怒地把剪刀扎在门上走了。疯了,革命群众完全是一群疯子。
爸爸妈妈乐得逍遥,和工人新村的群众打成一片。他们是数理教师,手又巧,原理实践都会。整天为工人新村的人打节煤炉,修钟表,裁衣服,描鞋样。很受大家尊敬。当时工人新村的人做大米饭的习惯很奇怪,先把米放在一大锅水里煮,半熟时捞起来沥干,再蒸熟。米汤用来浆衣服或糊墙纸或打做鞋的布壳。这使得工人新村80%以上的孩子都烂口角,流口水。好为人师的妈妈挨家挨户教人家做闷锅饭或蒸碗饭,“这样维生素就不会丢失了。你看我家若兰就不烂口角。”但这样做就没有米汤。所以大多数人家不改变,让妈妈很生气。经常说,你再不依我的方法,我就不为你装电灯了。 但也没用。
这年5月,在重庆钢铁厂做合同工的廖公公被解雇了。一家人顿失经济来源。好容易撑到7月,连定量米都没钱买回来了。月初用1/3定量到黑市上卖兑换来两倍的差价钱,去买回2/3的口粮,掺上野菜吃到25号,就断顿了。一家人决定到农村的姨妈家走人户,因为这时农村夏收,场边地角,总能找出点吃的。廖芳兴高采烈地来和我告别。妈妈一边为她松开扎得太紧的发辫,一边问:“姨家多远啊?住多久?”
“40几里。妈说的,姨妈让住多久就住多久。”
“穿上过节的衣服啦!也不流口水了,廖芳很漂亮的呢!告诉你妈妈柳老师说的,扎松点好。头发这末少,扎紧了头皮就全露出来,晒坏了。”廖芳向我一一数来她可能在姨家吃到的东西:新米粥就高粱粑,南瓜焖饭,豆花,炒胡豆,炒南瓜子…… 蹦蹦跳跳地一路和人打着招呼走了。
一个星期后,只有廖婆婆和廖公公回来了。
廖芳死了!她死在去姨妈家的路上。根据廖婆婆讲的,我们认为她是中暑了。在7月的骄阳下赶路,廖芳又热又渴,到一口井边一气喝了很多水。然后又大量出汗,过多地带走了盐分而打破了体内平衡。出现脱水症状后40多分钟就死了。前不挨村后不挨户的,就地挖个坑就埋了。她盼望的那些东西,一口也没吃上。
妈妈自责了好几年,说要是告诉廖婆婆路上喝盐水就好了,我们暑天走远路都是喝盐水的呀!怎么就没想到告诉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