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逃离学校
若兰
四川的武斗, 是1967年开始的。那年我上小学三年级,住读。这几天,住校的40多个同学陆陆续续被他们的父母接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住校部的保育员姚阿姨天天问,若兰你爸爸妈妈来信没,哪天来接你?我没有他们的信息。我撑得住。爸爸妈妈当右派被下放到农村学校教书,外婆是地主份子被遣返原籍,所以我一个人惯了。只要有饭吃,没事儿!
一场武斗在七月的闷热中发着酵,大家在张惶中失去了耐性,倒有些期待着它快点爆发了。终于有一天,我的班主任老师,一个瘦骨伶丁40多岁的老太太,抱着藤帽,皮带,红袖章,解放鞋等全副披挂,来到我的宿舍上妆。
我的宿舍当然在雷锋小学内。小学隔壁是县人民委员会大院。自分派性以来,以我们学校的大校门为界,县人委以东是保皇派的地盘,以西是造反派的地盘。1967年时,中央文革如日中天,造反派得势。县人委在县城东部,这说明大半个县城都是造反派的了。
夏老师披挂完毕去参加战斗了。文革前,她是业务骨干,又是党员,说话具权威性。我对夏老师极为崇敬,是她的得意学生。文革刚开始时有同学说若兰的母亲是右派,不能参加红小兵时,夏老师回答,组织上说的,在学校不提父母的状况。酷啊!能说“组织上说的”的人!夏老师的丈夫是县农业专科学校的校长,这两年被造反派斗得很惨,所以她是坚定的铁杆保皇派。
我沿着走廊追逐着夏老师到门口,直到她回头来对我严厉地说,若兰!躲远点!
不一会儿,冲锋陷阵的队伍形成了,呐喊着“血可流头可断” “誓死捍卫毛主席”等口号,挺着钢钎,扁担,锄头之类兵器,排山倒海向西边压去。我在街边上一边跟着跑,一边扯着嗓子向旁边加油打气的人们介绍,“看,看!那是我的老师!”非常骄傲。
但保皇派队伍很快就不行了。造反派用石头反击过来,有人上了房,居高临下揭瓦往下砸。保皇派被压缩进县人委大院。造反派占领了雷锋小学,在这里建立了前线指挥所。武斗马上升级了。人们涌进学校,翻倒桌椅,在桌椅腿上绑上三指宽的橡胶带,用这样的强力弹弓把拳头大的石头射向对方。校内顿时飞砂走石。我一头扎进就近的房间,书桌下,柜子下,见洞就钻,象一只被追赶的老鼠。
战斗间歇,我从洞里钻出来,惶惶着去找姚阿姨。她一把抓住我,朝我脖子挂上早就准备好的旅行包,带我去见算术黄老师。姚阿姨对黄老师说,你家在成都,若兰回家要和你坐同一趟火车。你能回家她就能。我管不了了,不管了。
我再懵懵懂懂不更事,这时也知道危险了。粘住黄老师不放。成渝铁路在长江对面, 可是县城已经戒严,轮渡停了。我们在砖瓦横飞的学校呆到天黑,才从一条小巷逃出了县城。还好有月亮。在田野上不知走了多远,进了一家农舍,农妇收了钱,招呼我们吃完饭后,引我们到江边,那里有她男人和一条渔船。我们一行四人上船后,船弦离水面只有一个半巴掌高。行到江面1/3处,一个浪头打得我们浑身透湿,才想起来害怕。长江正是涨水期,浊浪滔滔。这一叶小舟悬得很啊!三位老师每人拿出一条手绢把我的手拴在船弦上,说,如果船翻了,不要乱挣扎,靠着船就不会沉。我们的心随着船一浆又一浆地驶向江心而揪紧,又随着船一浆又一浆地驶离江心而放松。上得岸,琅琅跄跄在铁路上又走了7,8里路,还好赶得上凌晨2点的火车。
严重超载的火车喘息着进站,车顶上都坐着人。黄老师说,我们一定要上!你跟着我,如果丢了,你就拳打脚踢喊,“我妈妈已经上了,我要上!!”挤车绝对是人矮有优势。我从大人腿缝间不费劲就钻上去了。到了白沙站,我告别老师,从窗口爬下来,匆匆跑进候车室不管三七二十一倒头就睡,直到有人摇醒我说,小妹,头班船要开了,跟我们一起走嘛!
后来我和爸爸妈妈躲武斗到了成都碰到黄老师。她劈头盖脸一通责备:没见过你这样的父母,把女儿扔在武斗的地方不管的!爸妈不愿让人知道那时他们又犯政治错误被群众专政失去了自由,就搪塞说:长江封渡了,进不去。黄老师说,啊?这也算理由?那我咋个把你女儿带出来了呢?扭头就走。走几步又折回来,摸着我的头说,若兰,那一路老师骂过你,还打过你几巴掌,你别记老师的仇哈?!
我其实完全没觉得老师打骂过我。我只记住了老师身上那好闻的气味 (奇怪以前上算术课时从来没闻到过)。那和妈妈的气味一样,闻着它就会依赖顺从。凭了这气味,我和老师就有了一种联系。车厢里那末浓重的汗臭,我都能分辨出老师的味道而找到她。我们能建立这样的联系,是人在应急时的生物反应吧!这就是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