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读书
若兰
一、失学儿童
大概由于祖父辈书读得太多了,到了我这一辈,就没了我的份儿,我差点儿当了文盲。
说来没人相信,我连小学都费尽周折才进去。该启蒙读书那年,三年天灾人祸的困难时期终于结束。全托幼儿园的饭桌上,除了菜粥,还出现了窝头。那可是实实在在的干粮,不象半年前我碗里捞出来的那块 -- 当时我正如狼似虎喝菜粥,突然勺子搅出来一黄乎乎的疙瘩。我欣喜若狂。这几年喝粥喝得浑身都胀满了水,小小年纪就是个过水饱和物。这一疙瘩干的,让我想到暑假回家外婆从锅底里滗出来的干货,能中和不少水分呢!我想都没想,一口咬去,吞下肚子才回过神来,那不是我指望的面疙瘩或锅巴,而是一坨泥巴或一块牛粪。把我恶心得直犯呕吐。以至于半年后桌上出现了窝头,还迟疑著不敢下口。
水入膏肓,非一日之功。窝窝头还没把体内的水分取代完,传染病先繁荣起来。众儿童因长期营养不良,接二连三染上了癞疤子,学名叫传染性头皮疥癣。倒不影响我们踢毽子玩家家,可它长在头上奇痒,皮泛泛的东一块、西一块,没有药医。幼儿园把所有癞疤子剃成光头,一来广而告之疥癣菌携带者小心接触,二来也为挠痒方便。等到暑假父母来接我们时,幼儿园里已有了百十来个光头大灯泡,明晃晃一片。
幼儿园老师和颜悦色对父母说:这病哪,不是太要紧。等到十七、八岁,体内产生荷尔蒙,就能把疥癣菌杀死,自然就好了。这不废话吗?等到十七、八岁,这孩子就当十一、二年癞疤子吗?再说了,小学已经发话,疥癣菌携带者一个不收。这可是火烧眉毛的事。
有那自私自利的家长去县文教局请求,这县城里有百多个光头,给我们办个光头班,也不会传染别人。这要求不算过分。局长哈哈大笑:哪能呢!昨儿我上厕所,你家丫头和她的朋友们也蹲在那儿。一排光头恍得我眼花,以为错进了男厕所,赶紧又回到门口辨清了‘女厕所’三个字才敢进去。你说这男孩儿女孩儿都辨不清,学校咋管?那年月听干部话的家长是大多数。局长说男女分不清管著费事,家长们就不能给她添麻烦。哪儿象美帝国主义国家的公民,三五个残疾儿童就得给开个特殊教育班。谁让咱是中国人,谁让自家孩子是癞疤子呢?自个儿想办法医吧!
百多个家庭高效率运转。别看那时没有手机、EMAIL的,城东的谁谁打听到什么偏方,城西第二天就用上了。在五花八门的偏方中,最惊心动魄的,要算火攻了。说是把棉花铺在头上,点火烧。疥癣菌不是不怕酸不怕碱吗?火总能烧死你。这棉花的厚度很有讲究,太厚了烧坏孩子头皮,太薄了烧不死病菌。黑妹的妈捎来一个毛笔写的‘符’字,说了:棉花铺在上面,厚度刚好看不见字为宜。妈妈和外婆趴桌上忙了一整天,终于做成一手帕大的棉花块,厚度误差不超过0.0.......01毫米。点火前,妈妈鼓励又鼓励:你忍著点儿痛,烧好了,就能上学了。我太想上学了。为治好癞疤子我吃药没怨过,打针没哭过,火烧也不怕。紧接著头皮一热,只听妈妈大叫一声,从头上一把扯下烈火,扔地上发狠地踩:我这是急昏了,堂堂高中物理教师,竟相信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那年西南地区肯定不止我们县城的百十个癞疤子, 以至于惊动了人民子弟兵。解放军西南医院刻苦攻关,终于有了治疗方案。疥癣菌之所以杀不死,是因为它躲在头发根的那个小囊里。把头发连根拔掉,不就得了。可头发不是鸡毛,怎么拔?这也有办法。军医们琢磨出一种药叫醋酸铊,喝下一小杯,三天后发根全松动,拔头发就比拔鸡毛还顺手。
消息飞快传到我们县城。父母们闻风而动,收拾了家里最值钱的东西 -- 粮票,浩浩荡荡云集解放军西南医院。
妈妈带著我坐火车、转轮船,到达重庆城时,已经晚上十点过了。刚安顿下来,妈妈便腹痛如绞。我揪住旅馆服务员衣襟大哭:妈妈饿了,快给她饭吃!服务员赶紧端来一块我从没见过的油饼。咱们中国就是这样,有灾祸下面先倒霉,有好处上面先享受。小县城幼儿园的饭桌上还摆的是菜糊糊窝窝头,大城市如重庆的饭馆就已经卖上国家牌价的油饼了。幸亏了那油饼。直到现在妈妈和我都一致认为,六个月后我家能添个妹妹,是这块油饼留住了她。
然后我就住进西南医院。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一天三顿,馒头干饭管饱,中午还有炒鸡蛋。癞疤头们体重增加的速度,以天为单位计算。愁坏了军医们。这醋酸铊有毒,剂量必须严格按体重计算。体重一天一个样,如何掐得准呢?解放军就是伟大,决定让我们多住两星期,等体重稳定了再用药。妈妈们激动得热泪盈眶:孩子有救了!人民军队爱人民啊!三星期后父母们接我们出院时,一个个出落得明目皓齿,平头正脸。
回到家,外婆抚摸著我满头的短发桩,捏住我厚厚的脸蛋乐呵呵地说:只迟了三个月,还不算太糟。快上学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