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三房一子 崔开元成长岁月 (2) 父亲自传 1
写自传应该是大人物、名人的事,照说我不够资格。
哦,对了,我也写过自传,那是部队在51年的镇反和54年的肃反运动中,我作为被审查的对象,一遍又一遍地写。而每一次都被认为“不老实”,要重新“彻底交代”。最后写成的“自传”,已经不是我的自传了,父亲占一半我占一半。那时我对自己深挖狠批,添油加醋,以致好像从哈哈镜里看到的,不像我,又是我,一个被扭曲了的我,浑身涂黑了的我。
也许是为了还我本来真面目,我有了写自传的念头。
也许是为了把一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一生坎坷路告诉后来人,作个借鉴。
也许是为了别的什么目的。我自己也是模模糊糊,搞不清楚。
其实我怕写过去,我不愿去触动心灵深处的那些隐痛。当然,任何人一生中,不会完全是痛苦,也有欢乐,即使是短暂的欢乐。
写这个东西给谁看呢?也不太清楚。可以这样说吧,给我自己看,给看到的人看。
看到了的,会怎么反应?叹息?耻笑?赞赏?批判?我管不了许多。我只管一天写一点,高兴写就写一点,写到哪里算哪里。文笔虽拙,但是真实,且不文艺,而是流水账。
京杭大运河边上的古城——高邮,城北新巷口,是二十年代里高邮县的闹市区。从新巷口往东有一条巷子叫汪家巷。汪家虽说在走下坡路,但从拥有的房屋来看,仍是高邮一大家。
汪家二小姐学名汪嘉玉,在高邮城是数得上的漂亮姑娘。19岁的那一年,一个房无一间,地无一垅的穷小学教员崔锡麟(因为他排行老三,号叔仙)竟然请人向汪家提亲,当然遭到了姑娘几位哥哥的反对。可是姑娘却看中了21岁的穷教员。她说:“宁可讨饭也要跟他一起捧讨饭碗”。最后,姑娘和家里闹翻了,放弃了全部财产的继承权,和崔叔仙结婚了,那是1922年。
这就是我的爸爸和妈妈。
爸爸妈妈结婚的第2年,生了我的大姐崔国英,隔2年又生了我的二姐崔国华。生活是很艰难的。
我父亲弟兄3个,大伯崔伯仙生了两个女儿,二伯崔仲仙那时还没有结婚。崔家多么希望有一个男孩子来传宗接代啊。为此,我奶奶和母亲曾经到庙里去烧过香、拜过佛。
母亲又怀孕了。算命先生说这次肯定是一个男孩子。(怀二姐的时候,算命先生也肯定是一个男孩子)。母亲怀孕期间生了一场病,本来隆起来的大肚子,又小下去了。全家人都在担心。还好,在怀孕的第13个月,真的生了一个男孩子。三房唯一的男孩子,简直如捧珍宝。来了一位亲戚,不相信母亲生的真是男孩,于是要打赌,把孩子的裤裆给他摸摸,要真是男孩子,一个蛋给一块大洋。结果这位亲戚高高兴兴地掏了两块大洋。
父亲给这个孩子起名开元。不用说,这个孩子就是我。小时候算命先生也给我算过命,就凭怀胎13个月,就属贵,甚至引经据典,说某朝某皇帝就是在娘肚子里怀了13个月。当然命金就要多付一点。
我生在丙寅年,属虎。那时叫民国16年,可是按阳历计算已经进入1927年的元月。所以我的虚岁比实足年龄大2岁。解放后都按实足年龄计算,我今年就是61岁。
五、六十年前的事,记忆已经淡薄,我高邮的童年,在记忆中,只留下一些零碎的片段。
听我父亲说,我的老家在湖西菱塘桥。祖父崔瑞亭是个自学成才的中医,祖母吴氏。我的祖父母住在在高邮城土坝口,即现在新马路和御码头之间的一条巷子。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准确的地方在哪里。
我记得比较清楚的是草巷口。
在草巷口,我家住的是我表哥汪乃生的房子。他家房子不少,我家住的是靠东朝西的三间。虽有院门通西边乃生家的院子,可是平时各走各的大门。
汪乃生有疯病。听大人说,是因为想一个女人而得了“花疯”,不犯病的时候跟好人一样。他在后院里种了不少花,有月季,也有白兰花。他每天早上都要到后院去,一朵一朵的数,要是少了一朵,疯劲就上来了。每逢这种时候,乃生的老婆,我们叫她大嫂子,就赶忙跑到东边院里来喊小姑奶奶,即我的母亲。
我母亲来到正在发疯的乃生面前,把脸一板,用训斥的口气说:“乃生啊,你想找死啊,花是我摘的,你想干什么?”
说来奇怪,小姑奶奶一骂,乃生就安静下来了,马上陪着笑脸说:“没事,没事。”当时我想,这白兰花一定是天下最好最好的花了,要不然,为什么一两朵白兰花就会引起乃生发疯病呢?也许我现在之所以也弄几盆花,也喜欢白兰花,就和乃生的影响有关。
我开始能记事的时候,好像父亲很少在家。(算起来我出生之后不久,他已从训政人员养成所毕业,正代理东海县县长。)我和母亲睡在东头的房里,两个姐姐可能是睡在北边的房里。
床是一张老式的大床,靠床里还有一排抽屉。那时一个铜板可以买用衣襟兜起来的,一大堆“阴壳”——筛选下来的、小的、甚至是空的花生。“阴壳”就放在床里的抽屉里。有时妈妈抓一把给我,我要剝半天,吃到嘴的是几粒“瘦瘦”的花生米,那真是香的要命,有时候吃到糊了的小花生米,苦得很,也照吃。
清晨,我和母亲睡在被窝里,门外传来叫卖声:“麻团大饺子。”母亲总是逗着我说:“好吃就跟人家跑啊?”
一串削了皮的荸荠,八、九、十来个,用小竹棍穿起来,下面大,往上越来越小。还有一种紫萝卜,扁形,比大的荸荠大不了多少,吃完了连嘴唇都是紫的。这些都是我连做梦也常梦到的珍品。
在草巷口头上,大街上坐北朝南,有一家有名的酱园店,名叫连万顺。在我的印象中,不知为什么,大姐国英总是背着我到连万顺去玩。当年可能是人小,看什么都大。大街,大房子,连万顺的店堂也大,一盏汽油灯呼呼作响,在我看来无异于小太阳。连万顺里靠西有一长溜柜台,上面放着些罐子、盆子。有一个盆子里,用酱油泡着茶干,有整的,也有不少碎的。老板有时候从盆子里用手拈起一小块茶干,塞在姐姐背上的我的嘴里,我简直受宠若惊,那滋味至今犹在齿舌。连万顺还有跑马灯,在我幼稚的眼中,那简直是个神奇无比的世界。
我还记得连万顺店堂的中间,放着一口大缸,有一个人坐在缸边的板凳上,用一个头上有黄铜圆球的棍子,不停的在缸里捣,缸里满是油,阵阵香味,那是真正的小磨麻油。这种落后的生产方式早已被淘汰了,但老年人都说,现在机器生产的麻油,比那种用手工制作的麻油,香味差得远了。
父亲也回来过。
有一天早晨我醒来一看,床上多了一个人。我母亲故作神秘地和我说:“开元吶,妈妈偷了一个和尚,你爸爸回来不要跟爸爸说啊。”
我不知道什么叫“偷和尚”,随口答应说:“好。”
爸爸猛地把盖住头的被子一掀,半欠起身来笑着说:“好啊,你妈妈偷和尚,你不告诉我是吧?”
爸爸什么时候又走了,我不知道。
在草巷口,我也尝到过寂寞无聊的滋味。
夏天,母亲在房里睡午觉,家里不知为何,看不到一个人,只有我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那时候的草巷口不是一家连一家,对过就是一片菜园,知了一声声不断地叫着,路上也不见一个人影,好像整个世界就只有我一个人。我拿一个铜板从台阶旁边的斜石板上往下滚,滚下去,拾起来,再滚下去,再拾起来,就这样,滚过了一个炎热的中午。
我还记得高邮的另一个地方叫南廒(可能是这个廒字,指收藏粮食的仓库)。这是我大伯和奶奶住的地方,听父母说过我曾过继给大房。
在南廒,我曾经住过一段时间。
大伯家门前有一个照壁,门外有一条小河,河边有大树。过一道小桥,就是南门大街。大伯是经营六成行的——为粮食买卖做中介,从中拿一点铜钱。他曾经带我到运河堤上去过,那里是粮食集散地,河边上停了不少粮船,河堤上能看到一家家粮行和用窝折堆得高高的粮食,人们忙忙碌碌,热闹非凡。
在大伯门口的皂壳树上,有时可以抓到磕头虫子,翻过来,一弹跳,就正过来了。我还用过一个软木塞子的玩具枪,装黄豆在门口的楼上打鸟,尽管打出去的黄豆离鸟8丈远,但我好像是一个真正的猎人,拿着一支真正的枪,连大伯喊我上街吃早茶(包子之类)都不感兴趣。可是打了一阵,连一片鸟的羽毛都没有打掉下来,于是又想去吃早茶了。当然,一哭就灵,大伯的女儿,我的堂姐姐又背着我,把我送到了一个有小楼的茶馆。
在大伯家我是“惯宝宝”,想跟奶奶睡,就跟奶奶睡;想跟姐姐睡,就跟姐姐睡。有时候早上起床之前,我能从这个床上,被抱到那个床上,折腾好几次,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三房唯一的男孩子嘛!高邮话叫三房隔一个。(“隔”在高邮方言里有合用、分摊的意思。作者注。)
我虽然受宠,但是生活上并没有什么特殊待遇,因为大伯家也穷。在我的记忆中,曾经在大伯家过年。三十晚上,要债的就上门了。大伯躲在房里帐子后面,大妈妈关照我:“来人问大大,就说不在家。”
要债的脸总是阴沉沉的,坐在堂屋里不肯走。这个才走,那个又来了。
有一位要债的先生问我:“你大大呢?”
我回答说:“我大妈妈不准说他在家。”
显然这句话漏了馅,这位先生大发雷霆。大伯只好从房里走出来打躬作揖,说了多少好话,才把这位先生送出大门。
大伯送客回到堂屋,和大妈妈相视大笑。我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笑什么。
在高邮我上过私塾,背过百家姓、千字文、大学、中庸,也上过洋学堂。
不知为什么,我还到过常州,弟弟开明就是在常州生的,那是1931年。
妈妈生弟弟不久,还睡在床上。大姐国英在堂屋里扫地,给了我一个小瓶子,叫我到门口河边弄点水来,可能是洒地用的。那瓶子最多只能装一小匙水,难怪,她那时虚岁也只有9岁。
河边上停着粪船,有一个木板码头伸向河里。我走到木板头上,用瓶子去装水,木板离水面还有一段距离,偏巧这时候水面上飘来一颗黑豆,我想把这颗黑豆也装进瓶里。谁知一伸手,“扑通”,我掉下河了。河水虽不太深,但要淹没我这个四岁的孩子是足足有余的。
我感到水里很亮,没有害怕或其他感觉。
有人看见孩子落水了,呼救。我父亲听说我掉下河了,急急忙忙跑到河边,正好我往上一冒头,他一把抓住我头上的小辫子,把我捞了上来。
我是哭着回家的,身上还有粪船上的蛆在爬,难免要洗个澡换换衣服,这些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妈妈把正在吃的只能盖住碗底的炖蛋拌炒米给我吃,味道当然好得很。
小时候吃的好东西,长大了以后再吃,总不如小时候的味道好。
我还到过川沙,这肯定是在常州之后,上海之前,因为在川沙,开明一点点大,上街时跑丢了,找了半天才找到。
在川沙我上小学。
父亲是川沙县政府的视察员,同学中有人的父亲比我父亲的官大,所以老欺负我。有一个大孩子叫我把嘴张开,他把玩的手枪纸“子弹”往我嘴里打,打架又打不过他,所以我怕去上学,开始逃学了。
早上吃过早饭,我背上书包“上学”去了。在一座桥上,看河里渔船用鱼鹰抓鱼。我感觉时间很长了,该是放学的时候了,就背着书包回家。妈妈见我问:“怎么回来了?”
“放学了!”我理直气壮地回答。
其实,我在河边才消磨了一个多小时,离放学至少还有两个钟头吶。
这下子闯了大祸了,母亲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块木板,打手心,还罚跪,那天跪的时间可真不短。我也跪出经验来了,先把屁股压在这个脚后跟上,累了,再把屁股的重量移到那个脚后跟上,来回更换,总算坚持下来了。
已经是中午的时候了,县长李冷经过我家,发现我跪在房门口,问清了情况,替我讲情,我才获释。李冷还和我开玩笑说:“小崔呀,以后买个表,晓得时间就不会那么早回来了。”
这就是我金色的童年,以父母为中心的童年,没有优厚的物质生活,但也无忧无虑的童年,遥远而难忘的童年啊!
假如在我还是一个儿童的时候,就知道我一生将走过一条什么样的道路,那我将改道而行。可惜人生的道路不能预知,走过的路,不能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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