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嵗的小雨回到四川北路上的家,雲幫她解下棉襖罩衫,這麼冷的天,難爲你跑得滿頭大汗,哪兒有點女孩子的樣。女兒愛嬌地吐下舌頭問爹爹呢?他們遷到新址也有五年了,當初雲父過身沒兩日,行裏以現居住人無中行在職人員爲由逼遷,如今的房子是風以前一位遠房堂兄的,因爲支邊暫借給他們,也算有人幫著看房子的意思。小小的二層閣,整個房間只有雲以前的閨房一半大,就是這一半大的空間還要被布簾隔成兩小閒,他們夫婦,雲的母親帶著外孫女各佔一半。
雲原先在中學教的是英文,俄語大行其道后轉了去下屬小學教中文。而風唯一的工作經驗,就是解放前曾在自家開的銀樓擔任襄理,不是他不願找工作,而是沒一家國營單位敢用他。當年的倜儻小開現在幫人修修無綫電,刻刻圖章,不過都是私下裏的。小雨很粘父親,學校裏開心不開心的事情一回來就摟著風呱噪個不停,雲常笑她前世裏一定是個跑碼頭説書的女先兒。若是眼鏡叔叔也來的話那就更不得了,一定要把好多好多他沒聼過的像留聲機一樣重復。眼鏡叔叔就是博士,做了小雨的乾爹,小傢伙嫌“過房爺”叫起來老氣,一直用眼鏡來代替。博士摘掉右派帽子后被調到醫學院的縂務科,平日裏刻刻蠟紙,掃掃地,安分守己地做個靠邊站的被監督分子。專業不敢荒廢,又不敢明著看,讀書人有讀書人的狡猾,所以常常自告奮勇地去圖書館幫手。
小雨看看飯桌上居然有一小盤白斬雞,興奮之餘追著風問長問短,今天不是家裏任何一個人的生日,也不是眼鏡叔叔的,為什麼吃那麼好?因爲拿它儅火雞過節呀,風快樂地笑著,你們這一代是不會懂得了。什麼節?什麼火雞, 用火烤得不是叫烤雞的嗎?小雨像個小問號似的不肯放鬆。我們過的是謝謝節,進來的是小雨的眼鏡叔叔,雲感激地看他一眼,這樣的年月還敢亂說,萬一小孩子在外面搬嘴就糟了,講過風多少次了偏是不聼。博士從黑色公文包裏拿了個保溫杯出來,風兄,這是特爲我們兩個準備的,不敢連瓶子一起帶,將就一下吧。杯中物是解放前再普通不過的蘇格蘭黃牌威士忌,現在幾乎絕跡,這還是我家樓下在國際飯店做大師傅的老劉暗地裏帶給我的,一直不捨得喝,兩個大男人的友誼深厚而微妙。
小雨對酒可不感興趣,眼鏡叔叔,什麼時候討辮子阿姨回來給我做過房娘?是啊,雲也輕聲附和,真是有一陣子沒見小孟了,小孟就是當初幫博士轉信的護士。出來以後去過她家一次,人家父母都是不打折扣的工人階級,革命立場堅定著呢,博士自嘲。小孟自己的態度呢?雲挾了筷雞肉送到小雨碗裏;她倒是沒什麼,不過是勸我要積極改造思想,要求進步。眼鏡叔叔,大人也要天天向上啊?小雨的打岔笑翻了一桌人,博士拍拍她的頭,我看來看去還是我們家小雨最好。
大家舉杯過“謝謝節”,祝福彼此事事順利。第二天一早,一條消息震驚了上海的大街小巷,著名影星,曾幾次受到偉大領袖接見的上官云珠于淩晨從高樓墮下自殺了。聽到消息,風良久說不出話來,覺得昨晚的一切簡直幼稚的可笑。那是1968年的十一月尾,文化大革命開始的第二個年頭。(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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