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奴
冯骋
泰北云南人有句话叫做: “什么山形藏什么风水, 什么头型决定什么八字.” 意思是说从头型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命运. 这不一定有道理.
但是杨建斌的头型确实生得有点特别: 顶上的头发是圆圆的一圈, 两鬓角没有多少毛, 后脑勺却长长地拖下一溜毛发. 从侧面看, 刚好像一个烟瓢扣在头上, 后脑勺上的那溜头发就是烟瓢的把.
再看脸色, 明显与众不同. 脸色黄泡如捂熟的香焦, 嘴皮紫黑像剥了皮的松花蛋: 眼睛半睁半闭, 眼屎依依不地在眼眶里留着几小粒. 大热天穿着厚厚的外衣, 还把领子翻起来挡风.
看到这副尊容, 不消介绍, 三岁的小娃娃也晓得是 “吹大烟”的.
云南人的文化水准虽说不很高, 语言还是满讲究的. 比如把 “抽大烟” 说成 “吹大烟” 就很有意思. 有机会您不妨去观察, 无论用那种方式吃鸦片烟, 绝对不是 “吹” 而是 “抽” 或 “吸”. 一吹岂不把宝贵的烟都吹跑? 只有抽和吸才能进到五脏六腑, 才会过瘾.
但人们非要叫成 “吹大烟” 大概原因有二: 一是抽大烟的人往往把所有的财产都吹丢了. 二是爱吹牛. 几乎烟鬼都善吹牛. 有的是先吹牛后吹烟. 大话说多的人, 常常经不住烟鬼激一句: “吹什么牛? 有本事来尝一口瞧瞧.”于是就尝, 也成了烟鬼.
有的是先吹烟后吹牛. 人们常说 “好汉不提当年勇”. 当了烟鬼, 人人看不起, 自然不是好汉, 只好提 “当年勇” 来妝点一下空虚的灵魂. 又好像阿Q那样, 来不来就说 “当年我比你阔多了”.
不知杨建斌是先吹牛后吹烟还是先吹烟后吹牛. 反正他来到这个华光学校时已经是十足十的烟鬼. 他自己也不否认: “我干这东西已经六年了.”
“在哪里学会的?’ 有个老师好奇地问.
“在缅甸帕敢玉石场. 那回老子挖得一个石头, 卖了一千万缅币. 很多朋友约我玩这样玩那样, 彪(缅话, 快乐之意)得很. 就在那里学会了干四号.”
“一千万就干四号干丢掉?” 那人嘴张得可以塞进一个鸡蛋.
“不是. 有一次有个老板拿个石头来卖, 咋个看都是值钱的. 我就九百万买了下来, 想着解开会卖得三, 四千万. 那晓得解开来一看, 除了外面一小层是好的, 里面都是毛石, 一下子就损失八百多万. 就是那回给干垮掉.” 大家为他惋惜了半天.
“你现在是抽四号还是洋烟?” 有人又问.
“说出来真不好意思. 四号哪里还吃得起? 这么一点点就要二百码. 我这两千三的薪水还不够我干几回的.” 他说完用筷子撮起一小点盐巴比给大家瞧.
大家纷纷感叹. 一个中国大陆来的老师说: “怪不得许多人都做这个毒品生意, 它的价格真是太高了. 在中国搞这种生意, 抓一个杀一个, 还是有人敢干. 那些人真不怕死.”
“不怕死的人多得很, 那些人是英雄好汉. 在缅甸最赚钱的是玉石, 宝石, 四号. 你如果没有本事做这些生意, 一辈子都发不了财. 搞些正当的小买小卖, 老缅来摊派几次你就完蛋了.” 一个缅甸来的老师补充.
杨建斌的经历自然比这些书呆子丰富; “不怕死很简单, 一下子把你干丢也就一了百了. 难过的是让你不死不活, 那才惨呢!” 于是他又讲了自己的一个故事.
“有一回我从山里替一个老板背两件四号到东枝. 货已经出手, 第二天才着老缅抓到. 阿乖乖!那回真把我给整伤罗.” 他调整了一下表情, 声音都沙哑了下来: “先把我吊起来敲一顿, 叫我说出老板名字, 我抵死不说. 累了, 又把我扎(捆之意)在门口, 哪个走到我跟前都要拳打脚踢一通. 到了晚上, 又把我放下来问我昨天晚上去做什么? 我说去看电影. 看什么电影? 成龙演的电影. 好, 给你练练中国功夫. 叫我站成马步, 拿个洗脸盆装满水支在我头上. 水泼出来一小点, 又把我狠狠打一顿. 干给老子尿屎都淌出来.” 大家都笑了.
“问了三天一直问不出什么来. 他们又改变方法, 连天连夜轮流着问, 不给我睡觉. 几天几夜整下来差点把我搞疯.霉!霉!那种滋味现在想起来都害怕.”
“最后你说了没有?”
“说了我还有今天? 最后是那老板托人给老缅送了很多钱, 他们才把我放出来.”
“你老兄还真不简单哩!” 大家纷纷称赞他.
“唉! 现在是秀才没落, 下乡教学. 不会有出息罗.” 杨建斌摆出一副怀才不遇的样子.
他说的 “没落”並不仅仅是谦虚, 曾经有过 “一千万” 钱的老板现在抽洋烟也只能用最节省的方法, 也就是缅甸人说的抽 “卡苦烟”.
每晚八时下课后, 他就到一些见不得人的地方转两下, 买到了货. 最后摸到毒友们集中的地点, 进门就兴冲冲地问: “火碳多不多 ?”
里面的毒友一面给他让地方一面说:“只有你饿着了, 还不赶忙些.”
他先用手在头上的瓢把抚摸两下, 才从腰里掏出一粒比老鼠屎大不了多少的洋烟, 小心翼翼地贴在真正的烟瓢底, 放上若干水, 就支在火碳上煮起来. 不一会儿, 水汽蒸干,瓢里已成了冒着泡的烟浆,散发出一阵阵的香气. 他赶紧把瓢端出来, 放在一边凉着.
随后接过同伴递来的 “卡苦”(嫩芭蕉叶丝), 放在瓦片上烘烤起来, 两手不停地用两根细光滑溜的长签子挑挑搅搅, 动作麻利而潇洒.
等卡苦烤得焦硬适度, 煮好的烟浆也凉了. 他拿过来, 用双脚夹着瓢, 把卡苦放进烟浆里搅拌起来.拌得均匀, 用手捧成一团, 放到嘴边 “呼” “呼”地吹两下.
“OK!”这才忙得说话: “你们都搞过了?” “你先来. 不要客气.” “把机枪抬过来.”
“机枪” 就是烟枪. 样子和水烟筒差不多, 但它更小, 而且有脚架.
抽的时候, 人侧躺在草席上, 活像一只大虾. 嘴凑在架好的烟枪筒口, “多多多”, “多多多” 地抽起来, 声音真的像远处在放机枪.
过足了瘾, 和毒友们吹饱了牛, 才精神抖擞地回到学校. 一边用手抚弄着后脑勺上的瓢把, 边哼着老缅歌走进办公室. 于是那台老掉牙的电视机就一直响到天亮, 有时会有 “嘻嘻”的怪笑声传出来. 如果有人半夜从学校旁边经过, 猛听到这种声音, 保管他的头发马上会立起来.
偶尔他回来得早, 办公室里还有个把老师在看报纸. 碰巧那人有点无聊, 想听些废话, 两人就会家长里短地瞎吹起来. 说到各人的苦处, 杨建斌也感叹道: “以前听老人讲, 这烟枪小是小, 但可以装得进房子, 田产, 成千成万的钱财. 那时不懂, 现在才明白, 真的是哩, 老子用最节省的方法来吃, 还是几下就把薪水蹧灭掉.”
看来用钱还得省. 那些不重要的东西, 比如洗衣粉, 卫生纸之类就免了吧.
他是 “彪”惯的人, 哪有心思洗衣服?脏了的衣服裤子揉成一团拿到洗水房(浴室)大盆里泡起来. 一星期, 两星期, 怪怪的味道飘出来了, 若即若离的在浴室周围徘徊. 校工看不下去, 胡乱拧两下就甩在篱笆上.干了, 杨建斌心安理得地收回去.
没有卫生纸, 就用旧报纸上厕所. 堵住了, 整个 “伦蹲” 码头漂满了秽物, 全校哗然. 自然又得校工去掏. 校工是个乡巴佬, 不懂文明礼貌. 这回实在忍不下去, 便一面掏, 一面 “背时弩打”, “烂屁股”地咒骂起来. 杨建斌涵养好, 不与他计较, 在那里装聋作哑.
昼夜颠倒的人, 晚上 “彪”是 “彪”,可是天一亮, 就像耗干了油的破车, 爬在那里不想动了.他当然是以鸦片当饭, 看不起一般的粮食,所以每顿中午饭都吃得少. 几乎是空着肚子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 心里老想着怎样去补充能源. 光天化日之下又不敢去找, 万一被泰国警察抓到, 董事会再爱惜人才也没法保.
这样熬到下午五点钟, 上课的时候精神就萎靡一些, 胡乱教两下就爬在桌子上假睡. 学生高兴得学猴子. 旁边老师免不了嘀咕: “你不想好好上课是你的权利, 但最好不要影响我们上课”.
唉,说来还是钱少. 假如每晚拌的卡苦多一点, 可以留下来当第二天的下午饭. 只要将它裹在草烟里, 上课前躲在厕所里吸几分钟, 三小节课算什么球?
得想办法多弄点钱. 咋个弄呢? 和董事会借, 自己暂时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和别个老师借, 自从学校又进来几个瘾君子后, 正常的老师都把口代理的两码薪水按得紧紧的, 哪个会掏出来让他吹丢?
刚好, 学校通知各班学生凑钱买苕把等清洁用具. 杨建斌微笑着抚弄了几下 “烟瓢把”, 心里有了主意. 按他班的学生人数, 每人凑两码已足够买那些东西. 他却叫每人 “斗二十码” 又缓解了几天的危机.
钱是和命相连的东西. 一些家长知道这事后, 再也不睁只眼闭只眼了, 便告到董事会那里.
于是传出风声说要将他开除.也是老天保佑,偏巧一个老师的父亲病重, 她赶忙请假回缅甸. 课不好调整, “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董事会非常英明.
这样又到了学期结束, 那个老师回来了. 也该他倒霉,那几天已到月底, 他正好像要垮台的政府那样 “经济枯竭, 能源供应不足”. 他再也没有抚摸烟瓢把的兴致, 而是抱着整个头了, 已经放假又开学, 他老兄的卷子还改不好, 更不要说成绩通知单了. 终于请他走路.
开除他那天,兼着教务主任的张董事很有魄力地宣布: “诸位老师听好, 你在我这里教书, 你在外面做什么我们管不着, 但是不能影响学校工作. 要是你耽误了我的工作, 管你什么大学生也好, 鬼东西也好, 我们照样开除.” 显然开除他主要是因工作没完成,和吹大烟并没有关系.
天无绝人之路. 同是当老师的一个毒友就把他介绍到青果园去当英文教师.
不到半个月, 他又跑回来找这里的毒友.
过后青果园的老师来说: “这个杨老师爱打磕睡. 上课睡, 开着会也睡. 而且他讲的英语只怕英国, 美国人都听不懂. 我们无法安排这种人.”
这真是个死板的学校, 你给他吃饱那东西, 不就教得好了吗?
只希望这华光学校里正常老师的爹妈多病几个, 好让我们的杨建斌又抵进去 “改过自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