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有圆阙（2/2）

因为早年的经历，我是不会过早让孩子离家的。但哪里是家，我跟她曾经相持不下。她以离婚要挟，一而再、再而三。我从未当真，那不过谈判伎俩。我坚持狗狗要接受完整的美国教育。他回美国上一年级，一直到十二年级，我们父子相互陪伴了十二年。

他七年级时有一天，我被救护车拉到了医院，怀疑是心肌梗塞。躺在救护车里，我意识到狗狗无人接送，默默流泪。造影排除了心肌梗塞，但须住院作其它检查，当天回不了家。我只好联系他朋友的妈，请求让狗狗在她家暂住。狗狗放学不见我来接，一打电话才知道我住进了波士顿的大医院。第二天查出我有肥厚型心肌病——不严重，第三天才让我出院。他妈第四天到家，我让她不要回来的。

发生这样的事，让人魂飞魄散。出院坐优步回家，我将手机连同驾照、信用卡都落在车上了。联系上司机后，请求他给我送回来。我给了他一百二十美元，作为他的误工补偿。

狗狗告诉我，那天州社工部给他打了电话，确保他有地方可以去。他表现淡定，“爸爸，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但是三年后，十年级的一份问卷问到，对你影响最大的一件事，他填的就是我住院这件事。

家倒是没散，三口人一有机会就聚到一起。在香港、东京、台北，在大西洋两岸，在太平洋两岸，在地中海两岸，我们一起看月亮，总有阴晴圆阙。团聚最久的时候，还是新冠瘟疫那两年。大部分时间只在房子里面和后院活动，真正是朝夕相处。我被救护车拉到急救室，幸亏是在瘟疫前。

是的，他曾怨恨过他妈，在他懂事又不完全懂事的时候。但最终他了解、接受了妈妈的爱。一家人之间，没有什么不可原谅的。我们相互间，都有需要别人谅解的地方。

我对孩子品行方面要求严格。他不理解，“爸爸，你为什么对我这么狠？”“你妈不在身边，我要把你管严一些。”我也后悔。好几次孩子调皮，我大发雷霆。事后一量体温，他在发烧。我掌握了规律，以后他调皮，我先量他体温。

其他方面，我不强求。他练过钢琴，表现中上，老师还愿意继续教。但他没兴趣，我说你练到初中毕业，以后随你。人多少总要做些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我发现他喜欢动嘴，胜过喜欢动手，建议他参加模拟联合国和辩论队的活动。他有我阅读的基因，读很多书，但小时候并没有显示出写作才能。到七年级，我发现他能写，所以建议他去参加编校报。校报是学校的中央情报局，他了解学校各项事务。同时学会跟大人打交道，教育工会主席、校长、学监和教委主任他都采访过，也采访过红袜队的首席营销官。我只教他，“要讲礼貌。今后若干年你的发展，主要取决于周围的成年人怎么看待你。”

我强调，自己的事自己料理，自己的命运和未来自己把握。他比较自觉，让我操心的时候不多。八年级的时候我们去高中参观，再次去高中是参加毕业生颁奖仪式。他高中四年，我们都没踏过高中的校门。十二年里，他具体的学习，我基本没管过。只辅导过他三次数学，每次也就一两个小时，都是诊断性的。最后一次是在他大学录取之后，他推说老师教的微积分太难。我了解了一下他们在学些什么玩意儿，“你们学的这些东西，都非常基本。你就是无所谓了，想偷懒。”学数学如果不知道用途，就会缺乏动力。我不是数学家，但知道微积分、线性代数有什么用，这一点一般高中数学老师可能还不如我。我告诉他，我学过的数学，可能你一辈子都不会学到，请不要在我面前抱怨数学难学。后面他成绩就有明显提高。

华人父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管得宽、管得细。从幼儿园管到大学毕业还不撒手，报什么大学、读什么专业，怎么读商学院混花街，上哪家医学院考板子，姻乐找华人还是韩裔，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文学城《子女教育》历来是最活跃的论坛。活跃可以，不要恶语伤人。保持礼节，是为人父母必要的道德。

美国文化重视平等，包括父母和子女之间。本来就认同，而且在这里落地生根，我也学着点儿。有关孩子的重要问题，都跟他讨论，由他自己做决定。不要以为小孩子不懂事，他就知道选择在美国、而不是香港上小学。就是申请大学，我也只提建议、排除来自妈妈的干扰，他自己拿主意。孩子如果一点主见都没有，你还怎么指望他能有出息？

实际上不光美国，叶圣陶先生就说过，“教，是为了不教。”他是针对教师。针对父母，那就成了——管，是为了不管。不管、不用管，就是最好的管。

我们家最近发展到，狗狗有时对我们直呼其名。直呼其名怎么了？山河不曾变色，天地没有翻覆。

不止一次狗狗庆幸我不是一个典型的亚裔父亲，也不止一次他庆幸生长在移民家庭。说到底，就是宽严相济。我重点培养他的品行，其他方面任由他发展。这样的好处，一是可以减少代际战争。更重要的是认识到，孩子的生活归根结底是孩子的，我们过我们自己的生活，两个分开。这样一旦空巢，还有自己的生活，也不致心里空空落落。

孩子总是要离开家的。我逐步训练他，以便他离家之后，能独立自主生活。最早他七年级暑假，让他上北京的一个寄宿制夏令营，他还害怕。我们劝他，爸爸妈妈就住在同一栋楼，只是不同楼层。结果他玩得很开心，都不想见到我们。十一年级暑假，他申请到了耶鲁的夏令营。住那儿两个星期，了解到耶鲁让他喜欢和不满的地方，是比较好的体验，也没有发生想家这样的事情。我教他洗衣机、烘干机和洗碗机的操作，怎么叠衣服，怎么做一些简单吃食。告诉他房间里、床上不能太凌乱，女孩子不喜欢。

上公校的好处是，青梅竹马的男生女生都住本地，接触机会多，尤其是高中毕业后、上大学前。这方面我更不干预。性教育五年级就开始，初高中又加强，不用我操心。

从查塔姆回到家里，去餐馆吃一顿巴西烤肉，狗狗就开始整理行装了，我们只提建议。太占重量、体积的物品，如床垫加层、洗涤剂、扫把之类，我提前在好市多、塔格特和亚马逊下单，直接寄到学校。

入学很顺利，只有一个小意外。新枕套在家里洗好，从箱子里拿出来竟然有油污。当时莫名其妙，事后才想起是我给拉杆加的润滑油渗到了箱子里面。好在老爸在化学系工作了五年，几分钟就将油污清除，让狗狗去烘干。

食堂刚开张，饭菜质量一般，我有些担心。到了第三天，大部分家长都离开了，狗狗告诉我们，饭菜质量有改善，他没有问题。我说，如果学校的饭菜吃腻了，偶尔可以跟朋友到外面去吃。经济条件好的朋友，费用分担。不好的，你买单好了。

学校是他选的，我们也喜欢、所以多呆了几天。傍晚我们在湖滨漫步，碰到了在附近活动的儿子。湖的北面，橙红的月亮又大又圆！

我们离开之前，赶去跟他一起吃早饭。三个人抱成一团告别，“妈妈要赶紧看医生，爸爸少喝酒！”我的儿子长大了。

这一次，三个人都没哭，都在笑。

20240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