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城,不怕人骂,就怕人惦记。我本散淡,有执念的事项不多,其余都是一阵一阵的。但是笔荒太久,就会有网友来问,到底怎么一回事。被人惦记,既感动又愧疚,虽然自己的懒散并不是没有借口。《易·艮》里面说:“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不然就成了伯恩斯坦说的,“运动就是一切,目的是没有的。”
如果世界是一扇门,那扇门在转动的时候,轴心大概还在原地。飓风的中心相反是平静的。十九世纪美国超验主义哲学家艾默生曾说,“社交虽然要命,孤独却不可行。”超验主义者的折衷方案,是间歇式独处。所以梭罗离群索居,在瓦尔登湖旁边的小木屋里一住两年多。
我写过一篇关于《瓦尔登湖》的文章,改了很多遍,最后定稿是在上海,渣打银行楼下的星巴克里。静静地我坐在大厅一角,不断地红男绿女在我眼睛余光中穿梭。日复一日他们为钱财奔波,已成惯性。我感到他们没动,而坐着的我在动,要写篇文章遏制这惯性。在一片喧嚣中,我获得了完全的安宁,在铜臭熏天的地方锤炼文字,像孔乙己一样斟酌茴字的三种写法,阐发梭罗安贫乐道的哲理。我和这个世界两不相碍、各得其所,达成了彻底和解。我虽然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却反衬出这座城市格外的容量。
在东外滩散步,经过一个小型停车场。有个车位甚为别致,墨绿色的藤曼爬满了木搭的框架。这种车位,享用者只是富贵;建设者才有文化,能在闹中取静,在盛夏中优雅地辟出一处阴凉。清晨的江滨步道,有人在捕鱼,几位赤膊汉间或其中。浦东的楼虽然高大密集,但还闻得到泥土的芳香。动中有静,这是另一种形式。
年轻的时候迷惘,看不到希望,有时到大街上游荡,漫无目的。江汉路那一带没少去,那是汉口最繁华的地段,一天到晚都是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就是在这样的地方,竟然有个古籍书店,里面只听得见翻动书页的声音,看多久都可以,这里没人催你买。不远处就是荣宝斋。到了江汉路,这两个地方我必去。我多么地富有,还有闲钱买书和笔墨纸砚。
老城区的里分别有洞天,我不经意间走进去过,每次都心旷神怡,流连忘返。汉口的里分,相当于上海的石库门,其实这类建筑始于浙江宁波,是中国被动对外开放的产物,第二次鸦片战争和甲午战争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石库门比较灰暗,里分多用红砖、色彩明快。外面就是地动山摇,里分内部是另外一个时空,联排洋楼将另一个时代保留下来,而将市井喧嚣阻隔在外。墙面的斑驳平添魅力,石板巷道整洁有致。没有不相干的人、没有杂物,不宽的巷道甚至显得开阔。只听得见老妪在清理蔬菜后用扫把扫除残渣的沙沙声,和猫在墙根轻声的叫唤。不同窗口悬挂着各式各样的花卉,人们在忙碌中没有忘记生活的情趣,租界时期的流风遗韵,时间并不能磨灭。不远处,一位少妇闪身进入楼道,最是那惊鸿,让人遐想联翩、半天不能释怀。
好奇住在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我愿意住在这样的地方,但我走向了远方。而那些里分很多已被拆除,文革没有摧毁的,“改革”摧毁了。市长“满城挖”,后来升职到云南,求真务实,滇池变“真池”。此公有看齐意识,通文字音韵之学。我在标题里给“参”字注音,就是怕万一读者里也有大领导。荣宝斋倒是还在,偶尔跟他们还有些间接的联系。“国学”沸沸扬扬,但那个古籍书店不存在了。
从罗马到苏莲托,要经过那不勒斯。这里是比萨的故乡。据说治安不好,尤其火车站是个贼窝子。火车站的确人多,跟中国大城市火车站的情景差不多。我们攥紧行李箱拉杆,脑后长眼,手心冒汗。那不勒斯是一座滨海山城,从火车站到订好的爱彼迎有二十多分钟的车程,过桥爬坡,山道弯弯。山顶路不宽,但明显安静。路的一边,正午的阳光下,一大丛九重葛红得发紫。路的另一边背阴,大门深锁。我们的爱彼迎,在四楼顶层。
房东朱莉住苏莲托,但已安排好了一切。有她自己品牌的橄榄油和番茄酱,放在厨房案板上。所有的门窗都开着,吹过山顶自由的风。关上窗户,每一扇都是一幅精美的图片。那不勒斯,真是一座美丽的城市,有山有海,建筑多彩,草木皆妍。最为难得的,是楼顶阳台。带上吃的喝的,爬上旋转楼梯,桌椅在楼顶等着您。在这里您可以看到一切,天和地,与中间的一切;山和海,与中间的一切;朝和夕,与中间的一切。在这另外的时空,我们成了那不勒斯的王。
楼旁有教堂,十字架在夕阳西下的地方。当夜幕降临,外面是另外一番景象。头顶的星和月,是银色的。脚下的灯和光,是金色的。蜿蜒的山道,是系在山腰的金色腰带。这样的景致,金银不能换。楼下有婚庆公司,婚庆的地点在附近公园。欢声笑语,载歌载舞,那场面活像电影《教父》里柯里昂嫁姑娘,而且每天还不完全一样,每天都有不一样的黄昏。
国立人类学博物馆一定要去。那里有精彩的雕塑、马赛克和壁画。今人或许觉得马赛克分辨率不够高,但古罗马有些马赛克是很精细的、分辨率不低了。庞贝古城遗址发掘之后,最精美的艺术品怎忍心任由它们在露天里日晒雨淋,后来都保存到了这里。历史如流水,放进博物馆就成了止水,人们可以驻足观察。
娘子一定要给我买件亚麻衬衫。我们从山顶顺坡一直走到西班牙区,道路时而舒缓时而陡峭,时而宽阔时而逼仄。西班牙区的住宅建在陡峭的山坡上,街道又陡又窄,在这儿开车可不容易。购物区在平缓地带,托莱多路的两旁。我们购物之后爬山返回,发现居民楼敬神处很多敬圣母玛丽亚的,也有敬马纳多纳的。马纳多纳生前在那不勒斯踢了七年球,去世后那不勒斯主场冠名马纳多纳体育场。主干道旁,有一座小型加油站,整个被藤曼覆盖,让人想起浦东那个停车位。明媚的阳光下,穿过这花园一般的城市,经过形形色色的建筑,足以抵消爬山的疲劳。从西班牙区回到山顶,只不过四十多分钟。
每一个清晨,日出之前,居然可以听到公鸡打鸣。几十年之后,再次听到这声音,因为熟悉而感动。地中海的风告诉我,这不是鄂东北的乡村。
爱彼迎有洗衣机。本地人不用烘干机,衣服洗好后晾在外面晒干。小时候洗衣服,都是先在盆子里将衣服打湿,抹上肥皂,在搓衣板上揉搓,然后拿到河里漂洗干净,最后晾在外面晒干。美国用烘干机,很少有晾衣服的。
那不勒斯,恰在中美之间。
人生或相见,动静参商间。人生的妙处,就在这一动一静之间。
20230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