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墟

廣漠寒山碧海蒼天,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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沸水勺中(3)

(2022-09-30 20:27:20) 下一个

父亲性子急起来,也会打骂孩子,直到我们成年之后,还不能完全避免。在这一点上,他跟别的农民没有两样。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我们兄弟姊妹六人,秉性各不相同,对父母管教的反应也不同。大哥作为长子,承担较多的家庭责任,但往往受到顾家不够的责骂;他脾气也暴烈,但是没有忤逆父亲的行为。二哥挨骂最多,但他人乖巧,很少挨打。我虽是幺子,但在家呆的时间长,脾气倔,没少挨打骂。父亲对女儿不严厉,对幺姑娘更是娇宠,女儿主要是母亲在管教。母亲跟大姐个性不合,冲突不少,但是父亲对大姐并没有特别严厉。二姐记恨他重男轻女,中间好些年都不理他,他后来还是让她接了自己的班;二姐因为辍学,文化程度有限,“顶职”在学校做厨师。父亲固然严厉,但从来替子女的生存发展着想,总是惟愿子女好,本质上还是慈爱。即使在矛盾很尖锐的时候,我们不体谅、不尊重他,他发完脾气,也只是私下跟母亲叹一句:“只怪养儿养馋了。”

父母之间,也有争吵。我成年后,母亲把我当知心人,有时向我抱怨父亲的不是。我在安抚的同时,有一次没大没小地问,您怎么会跟他呢?在我看来,父亲性格暴躁,言行迂腐。“他年轻的时候,还是能端出几句像样的话的,”母亲却转而为他辩护,“再说,他从没打过我。”父亲年轻时曾远走他乡,当然也曾意气风发过。他跟母亲争吵再激烈,也没动过手,这是真的;可见他的刚烈脾气,也是有原则和限度的。在农村,打老婆普遍的很。母亲怜惜父亲年轻时吃苦多,对他忍让的多,他自己也经常能自动转弯。

父亲是民国时期乡间读书人的习性,常在不经意间吟诵起古文,称火柴为洋火,称美国为米国。我没有学过日语。第一次进入美国是在底特律机场,在海关看到各种语言的“欢迎来到美国”的横幅,才知道日语是称“米国”。我会心地笑了。但是在父亲生前,我进入青春叛逆期后,对他旧读书人的习性,很不以为然,常觉得他迂腐。父亲成家晚,到有我时,都四十五岁了,代沟尤其深。我高中以后,跟他很难有效地交流,心中常对他大不敬,言语中也时有流露。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他去世。

父亲生性耿直,重情义但不会拉关系。而我们生活在一个关系至上的年代,现在更重要到被称作“人脉”,好像没有关系,人就会断掉血脉。我因此更加觉得他迂腐。只有一次,我埋怨父亲没有关系,他只是告诉我:“那是你自己的事。”我想不出,对于子女,有比这更好的教育。父亲没有门路,许多事情我们必须自己面对。他让我们独立,学会走自己的路,我们因此可以走得更远。

 

父亲仗义,宁人负我,我不负人。作为长兄,他操办了我们两位叔叔的婚事。大叔没读过书,鲁莽蛮横,好不容易才娶上老婆。大婶前夫在新疆被马拖死了,她带着两个孩子,回到老家,嫁给大叔。在父亲资助下,小叔从师范学校毕业,第一个妻子难产死了,后又再娶。父亲将两个弟弟分别安顿好,然后才跟他们分家。两位叔叔都居者有其屋,我们家却只能借住在姨父母家。屋小人多,两个哥哥一到天黑,得到对门大叔家的狭窄阁楼上投宿。

两位叔叔跟我们家都不亲近。我小时候,大叔一见到我,无缘无故,就给我几个栗凿子。小叔家紧挨着姨父母家。一个夏日的傍晚,小婶坐在他们家前院,就着油煎小鱼,吃着浓稠的晚稻米粥,翘着二郎腿,洋洋得意:“全冯家河口,数我们家最幸福。”那时他们还没孩子,而我才三岁,营养不良,吃不上什么正经食物,大便得用发卡往外挑。

父母决心从姨父母家搬出来,在祖传的宅基地上做房子,一户邻居强力阻拦。第一次,那一家人要砸我家的东西,却不可行,因为我们住在姨父母家,没有自己的房子。所以只能冲到我家老屋、大叔家闹事。姨父母家里灯光幽暗,母亲看着我,忧心忡忡。对面老屋灯火通明,父亲和哥哥姐姐们都在那里,据理力争。

第二次,真正开始动工,那家人动手了。这种事情能够发生,跟父亲三兄弟不团结有关。父亲将苦水往肚里咽,并不怪罪他的两位弟弟。我只在第二天看到父亲额头上的伤疤,而他却并未停顿,帮工的一众乡邻也没有停顿,继续倾力建造我家的房子。父母总是感叹,还是好人多。

做这个房子不简单。所谓的祖传宅基地,在沙河改道之后,成为河堤外的一条壕沟,深有丈余,终年积水,底有淤泥。要造房子,先得从河内取土,将壕沟填平。先后填了两次。父母兄姊一得空就去填,拼死拼活填起来之后,没有来得及做驳岸,几场大雨之后,新填的土损失大半。到翟年开春正式动工,幸得乡邻鼎力相助,将河堤临时挖开,以便从河床取土,填入宅基,打造驳岸,巩固地基,然后才能开始建房。资金有限,屋基以碎石砌成,墙体只有底部才用烧制的青砖,其余的都是粘土切块晒干做成的土坯。

房子修好,迁入新居,按风俗要吃顿搬家饭。但这时家中已无米下锅。母亲头天晚上出去借了两升米,第二天清晨,新居第一锅饭,大家吃得欢天喜地,毕竟第一次有了自家的房子,全家可以住在一起。而父亲已过知天命之年。新房子空空如也,却装着新的希望。沙河只一堤之隔,河连着江,江连着海,水汽可以升天。夏天的时候,我可以在那条河里,连着泡上几个小时。暑热难受,大汗淋漓时,往河里一跳,而河水温热,十分惬意。我家之前,没人在壕沟上起房子。我家之后,壕沟上陆续做满了房子,今天已难以看出沟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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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墟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望沙' 的评论 : 嘿,欢迎望沙!人口文明需要几代人的改造。
望沙 回复 悄悄话 叹一个,中国男人没有趣味都是父辈影响的,那时候饭都吃不饱,那有好脾气和心情,活着就是最大的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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